第29章
室內溫度宜人,短短幾句話的功夫,賀昀遲身上沾染的一點冷氣就散幹淨了。他的手背無意間擦過陳南一的手背皮膚時,甚至傳來一股熱意。
陳南一低聲下氣的幾句話起了作用。賀昀遲轉了轉眼珠,手上輕松一晃,行李箱的萬向輪便在地板上發出轉動方向的摩擦聲。
他有些矜貴地掃了對面斜坐的男人一眼,推了推眼鏡,動作很慢地踏上了樓梯。
三樓工作間的木門打開着,貼着牆的那張黑胡桃木桌上亮着一盞小燈。賀昀遲把行李箱靠在牆邊,又忍不住往門外挪了幾步,聽見兩人的交談聲隐隐約約從樓下傳來。
他的手搭在三樓樓梯的扶手邊緣,側耳聽了片刻,覺得不大清晰,正認真思考要不要再下一層樓,口袋裏的手機卻拼命響了好幾聲。
賀昀遲瞟了一眼,是祁明的電話,便撤後幾步,躲回工作間裏劃開接聽。
“賀昀遲!”祁明上來就是一聲音量不低的誇張叫喊,“瘋了吧你,出櫃?!你鬧什麽呢?你現在哪兒?”
賀昀遲皺眉,“我媽找到你那兒去了?”
“不是你媽,是你哥。”祁明點點煙灰,抽了一口煙道,“給我鬧的,大中午的飯都沒吃好。你哥說前天你在家跟你媽大吵了一架,然後就不見了,給你打電話也沒人接,就來問我是不是我收留你了——幸虧你接電話了,待會兒我給他們回個話,否則你哥大概就要報失蹤了。”
“剛出門的時候手機沒電。”賀昀遲說,“後來我上飛機了。”
“你回國了?”祁明警惕道,“上次我回家我就說你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隔壁那男的……”
“祁明。”賀昀遲出聲打斷他,陳述道,“他有名字,叫陳南一。”
“……”祁明清楚他沒說出口的意思,頓感如鲠在喉,好一會兒才道,“哥們兒,我是替你着想。”
“你哥剛才說,你媽把給你開的兩張副卡全停了。”祁明扔掉嘴裏的煙,“還改了你那套房子的密碼,又不讓你哥管這事兒……我都弄糊塗了,你到底在折騰什麽啊?也不用跟你媽鬧成這樣吧。”
賀昀遲沉默半晌,開口道,“我知道我媽會這麽做。”
他的聲音平靜又堅決,“我不會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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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祁明無語凝噎,壓下罵人的念頭,“媽的,我懶得管你。對了,你哥說你要是回國了,就去酒店住兩天,先等你媽氣消了再說。”
“嗯。”
“等等。”眼見那邊要結束通話,祁明叫住他,蚊子哼哼道,“卡都停了有錢嗎你?”
賀昀遲淡淡一笑,“謝了,暫時不用你接濟。”
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祁明知道賀昀遲不是會故意逞強的脾氣,冷哼兩聲,便罵罵咧咧地把電話給挂了。
賀昀遲握着手機,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
過去四十八小時內發生的一切短暫重映了一遍,他執行了早就做好的決定,并不出意外地與母親發生了争吵,最終拎着只有幾件衣服和随身物品的行李箱,獨自一人跨越大洋飛回這座城市。
遠處仍舊喧鬧,周遭倒是一片寂靜,放大了後巷稀稀落落的煙火聲。
默立許久的男人動了動,收起手機,拉開門,走下一層樓梯。
但陳南一的談話還沒有結束。賀昀遲忍住強行下樓将那個人掃地出門的沖動,靠在轉角的樓梯邊,聽見他們有些激烈的交談。
“這不是理由。”陳南一說。
“南一,你現在還年輕,你不明白。”邵越解釋道,“我爸他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一直很受打擊,我也快三十歲了,就算結婚,也只是為了給他們一個交代。”
他擡手按了按自己的眉骨,揉着眉心道,“我的工作、生活環境你都知道,我不可能像你這樣。”
陳南一額前散下幾縷碎發,微微遮住了些眼睛,讓邵越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你總是這麽振振有詞。”陳南一說,“把什麽決定都說得像是逼不得已,其實只是在找借口逃避而已。”
“邵越,你以為結婚能解決問題嗎。不,結婚只會帶來更多的問題。你父母要求你結婚,你就選擇傷害一個無辜的女孩子來解決問題,下一次你父母要求你有個孩子呢?你打算怎麽辦?”他冷眼看着桌後的人道,“要永遠依靠傷害別人來解決你自己的問題,你不覺得太自私了點嗎?”
他言辭鋒利,邵越嘴角一直挂着的笑便逐漸消失了,少時,反問道,“難道要像你現在這樣,幾年都回不了家?”
或許清楚這是陳南一的痛處,他的聲音又放輕了一些,“我結婚的事情可以先放下不談,南一,這兩年我一直忘不了……”
“我已經忘了。”陳南一坦坦蕩蕩地正視着他說。
邵越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啞然看着他,許久,道,“因為樓上那小子?”他說着又嘲諷似的笑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南一,你現實一點,學生戀愛脆弱得像張紙,你在學校還沒看夠畢業即分手的例子?”
陳南一別開臉,并未立刻作答,隔了片刻才道,“他跟你不一樣。”
“邵越,我們是兩路人,只不過湊巧交集了一段。真的不必再見了。”
交談聲斷了,賀昀遲又等了幾分鐘,聽見門口的風鈴發出幾聲清脆的叮當聲響,便立刻腳步匆匆地鑽回三樓的工作間。
他剛坐定不久,陳南一就上樓來了,推開門,“賀昀遲?”
“他走了?”賀昀遲語氣裏帶着點不加掩飾的嫌棄。
陳南一看着他,笑眯眯道,“你沒偷聽?”
賀昀遲心虛,表情卻維持得不錯,看不出一絲異樣,只是抿抿嘴唇沒說話。
“店裏有監控的噢。”陳南一眨眨眼,慢悠悠說。
賀昀遲動作一僵,偏過頭,不情不願道,“就幾句。”
陳南一唇角上揚,含笑去拉他的行李箱,道,“好了,回家吧。”
想起剛剛祁明打來的電話,賀昀遲放快腳步,伸手自己抓着行李箱的拉杆,“我今晚住酒店,家裏還沒打掃。”
但他的說謊技巧實在不怎麽高明,臨時找的借口也拙劣得要命。陳南一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站住腳,狐疑道,“賀昀遲……”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沒有。”賀昀遲否認得很迅速。
“那你為什麽不回家?”陳南一問,“還有,你不是說買的是周三的機票嗎?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賀昀遲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有些接不上話,避開他的視線,“學校有事。”
陳南一上下打量了他一陣,提醒道,“真的啊?學校的事我可以問小杉的。”
于是不大的工作間又重新陷入了一段沉寂。接近零點,窗外煙花炸開的聲音又密集起來,陳南一的心似乎忽然之間被那些煙花感染了,開始猛烈地怦怦跳動。他預感到什麽似的問,“賀昀遲,你是不是跟家裏吵架了?”
賀昀遲微微垂着眼睛,緘默良久,坦言道,“嗯。”
陳南一臉色一變,“你……”
“我不想去見我媽安排的女孩。”賀昀遲說,“就直接說了,我喜歡男人。”
“……”陳南一像是一時情急,連合适的措辭都找不出來了,“你還是學生,跟家裏關系鬧僵了你怎麽辦?你平常那麽冷靜的一個人,為什麽這件事就不能……”
“不能。”賀昀遲突然打斷他的話,擡起頭,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他,“我不冷靜。”
他邊說邊上前一步,抓住陳南一的手,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因為我喜歡你。”
“我不是心血來潮,陳南一,我想清楚了,我就是喜歡你。就算我媽要把我趕出來……”賀昀遲說着,從兜裏拿出了一張僅剩的銀行卡放到桌上,底氣不足一般,繼續道,“從本科開始到現在,我所有的國獎、入學獎學金、文章獎金還有補貼,都在這裏,大概接近十萬。”
“畢業之前我可以搬回學校去住,開銷可以靠每年的獎學金和補貼。”賀昀遲一字一頓,邏輯清晰又很有條理地和陳南一擺事實講道理,試圖證明他不接受自己的結論缺乏理論與實踐的雙重支持,不具參考價值,必須加以推翻。
陳南一訝異地看着他,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我知道我和那個邵越……現在不能比,這些也很難養得起你,但我以後還可以——”
賀昀遲長到二十幾歲,還沒怎麽操心過錢的事,這會兒更不想在陳南一面前落人下風,于是說到這又悶悶地停住了。
他擰着眉,大概是在琢磨自己還有哪些能拿來證明的東西。
窗外的煙火恰巧開始燃放到高潮時段,新的一年就快要到了。夜幕仿佛被人灑下大把大把的金粉或銀粉,絢爛的光芒透過那面高大的玻璃幕牆,投映在木質地板與他們的臉上,留下明暗交錯的疏離光影。
陳南一感覺心髒酸澀地縮了一下。賀昀遲如同一個笨拙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捧真心,卻傻乎乎地認為自己給出的只是廉價的玻璃彈珠。
他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潮濕,眼中蒙上一層霧氣,凝視眼前人許久,回答道,“什麽不能比,你怎麽就知道我很難養啊?”
賀昀遲怔了怔,表情松動,嘴唇微張,低聲說,“我不知道。”
陳南一眨了眨眼睛,把手遞給他。見他還沒有動作,便主動伸出細長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向他走了一大步。
賀昀遲愣了兩秒,立刻用力地反握住他,盯着湊到眼前的那張唇,喉結滾動了一下,小聲道,“那讓我養一養試試?”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