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林蓁趕忙道:“翁兄你可真是太擡舉我了, 我鄉試也不過排在第六,說起中狀元, 我還真不敢奢望……”
兩人正說着, 忽然旁邊幾人往這邊看了過來,一人道:“若說誰能中狀元, 我看當屬我們平涼的神童趙景仁!”
另一邊也有人道:“你們甘肅那地方有幾個能斷文識字的?我們福建才是人才輩出。”說着,往旁邊一指:“這位就是我們福建的才子王道思,今年的狀元肯定是又是我們福建的了!”
林蓁一看眼看大家就要陷入地域歧視的争吵之中, 連忙道:“哎,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進京趕考的,将來一起中了, 還有同年的情分,在官場上是一輩子都要互相提攜的, 何必這時候為了個虛名争論不休呢!”
衆人一看, 林蓁年紀輕輕,說起話來倒是頗為圓通,一起問道:“你也是去考會試的, 你今年多大了?”
林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今年十六,去年僥幸中了舉人,今年便想随我這位兄長一起去京城看看, 權當是見見世面吧。”
這時, 那兩撥人裏各走出一名年輕俊秀的少年, 看上去都和林蓁差不多大,他們互相通了姓名,原來這兩位就是方才衆人口中的趙景仁、王道思。趙景仁名趙時春,字景仁。王道思名王慎中,字道思,他們都是正德四年生人,僅僅比林蓁大了兩歲。這兩人的名聲确實響亮,林蓁聽說過趙時春九歲時參加童子試,考官當場以“子日”為題讓他破題,趙時春做的是:“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考官十分驚異,又讓他用他的名字“趙時春”三個字做個破題,趙時春便道:“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這件事早就傳遍了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這位“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的神童。林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沒想到,這兩人竟然會和自己同場考會試,看着兩人出衆的儀表風采,他心中并沒有和他們競争的恐慌,反倒升起了一股英雄相惜之情,對二人深深一拜,連聲道“久聞大名”。
趙時春和王慎中在科場上幾乎從沒見過比自己更小的士子,有的也不過是些學藝不精,濫竽充數之輩,這回一看林蓁眉目清朗,雖然年紀小卻舉止穩重,風度翩翩,心裏也覺得十分難得,于是就和翁萬達、林蓁坐在一起,說起話來。一開始四人說的都是文章學問,後來又說起陽明先生的心學,聽說林蓁曾經去陽明先生的老家向他請教學問,他們兩人對他更加佩服。但很快幾人又談到最近剛剛塵埃落定的大禮議,王慎中和趙時春對張璁這些靠議禮後來居上的官員就有些不屑了,林蓁勸了幾句,道:“我在南京的時候也和張璁、桂萼還有席書席大人打過交道,他們出身清貧,但都很有見識,這次肯力排衆議,和朝廷重臣當庭議禮,不論如何也是勇氣可嘉的,雖然咱們明朝都以敢于上書直谏為榮,這次反對議禮的官員也有很多,但我反而覺得,‘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不能因為他們順應了皇上的心意,就說他們是阿谀奉承的人哪。”
王慎中聽了,似乎有些贊同,趙時春也微微點起頭來。沒過一會兒,兩人都告辭了,說是到京城中再聚。林蓁眼看他們和他們的同鄉一起離開了,便小聲對翁萬達說道:“看來如今雖然‘大禮已定’,但天下士子反對‘議禮派’的仍然很多,不知道這些争論什麽時候才能停止啊。”
這回,翁萬達倒是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議論哪裏有停止的時候?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就是因為那件事情,兩個人的想法都很難完全一樣,更不要說是朝堂上數百名心思各異的官員了!”
一句話說的林蓁沉思起來,與此同時,船只也開始漸漸向北京靠近。京杭大運河的功能在運送士子們進京趕考這件事上發揮的淋漓盡致。林蓁從大明的最南端到幾乎最北端這麽長一段路途的跋涉,終于在二月初沒耽誤考期的情況下畫上了一個句號。他拜別了剛剛結實的王慎中、趙時春還有其他一衆舉子,和翁萬達一起找了個幹淨舒服的驿館住了下來。
二月五日,二月六日……時間開始倒數,最後幾日裏,衆舉子猜測得最多的當然還是主考官的人選。最後,他們終于打聽到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驚訝的消息,這次的兩名主考官中,正主考是翁萬達提到的賈詠,而副主考卻是如今風評很差的“小人”張璁。
就在各地士子辛辛苦苦趕往京城的路上的時候,費宏已經屢遭張璁桂萼的排擠,在內閣待不下去了。為了全身而退,他不得不提前致仕。接替他的,正是前一段時間在大禮議中出聲支持了嘉靖皇帝的前朝老臣楊一清!
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令雲集京城的士子們惴惴不安起來。不過不管是誰做了首輔,無論是想步張璁他們後塵靠議禮平步青雲的人還是心中憤憤不平想要替那些被貶被罰的官員翻案的人,試總要考,沒有官職就更沒有話語權,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為了能在青史上留下屬于自己的那一頁,二月九日清晨,來自大明東南西北的舉子們躊躇滿志的踏入了北京貢院的大門。
就在這裏,在這狹小而局促的一間間號房之中,這些大明的“精英”将會用他們的生花妙筆寫出一篇篇傳世的文章,這七篇八股或許會把他們送上所有讀書人羨慕的仕途的起點,盡管今天或許還沒有人去想這個起點之後的路是平坦還是險惡。他們眼前只有一道道題目,腦海中只有平時讀過的本經和四書中一句句反複讀過,甚至在睡夢中都能倒背如流的話,什麽朝代更疊,“大禮議”,新舊之争都被他們抛在了腦後,這幾張畫好了一條條細紅線的試卷紙才是他們今天的目光聚焦的地方,而對于林蓁來說,別人都以為他年紀小,這次考試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即使考不上也不丢人。但只有林蓁知道,他從穿越過來之後就在為了這一天而努力,他已經為之奮鬥了十六年了,這一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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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第一場結束之後,大部分士子回到休息的地方都倒頭便睡,而到了最後一場二月十五日的傍晚,京城中一改幾日來的沉悶,四處都是歡慶的氣氛。士子們心頭盤桓了幾個月的緊張、不安,在最後一場考試結束之後一掃而空,雖然沒有應景的春風,但許多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這一刻誰都能猜測自己的成績,也無妨做一做高中進士的美夢。
林蓁和翁萬達可能是因為這一路走了太久,倒不像其他那些人那麽興奮,都覺得十分疲倦。他們拒絕了王慎中、趙時春約他們去把盞歡慶的的邀請,原本是打算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的,結果翁萬達卻發現一向不太在乎成敗的林蓁開始疑神疑鬼了,一會兒問自己策論到底有沒有什麽深層次的含義,一會兒又問自己那篇奏表應該用什麽格式,甚至連四書題都拿出《論語》來翻了好幾遍,最後又問起了《詩經》……
翁萬達有點哭笑不得,道:“阿蓁,我的本經不是《詩經》,我沒注意《詩經》考的什麽……”
林蓁帶着歉意笑了笑,道:“唉,我看我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翁萬達道:“沒事,你肯定能中!走吧,咱們也去酒樓熱鬧熱鬧,嘗嘗京城的美酒佳釀!”
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林蓁默默注視着這座龐大的城市,這個時候的北京絕對沒有南京那麽繁榮富饒,甚至少了些磅礴的氣勢,連外牆都沒有。林蓁聽說明朝的遷都是在極倉促中完成的,永樂十四年,明成祖頒诏遷都北京,同時下令仿照南京皇宮營建北京宮殿。
北方二月的空氣還有些肅殺,青黑色的天空中是一排排暗黃色的燈火,林蓁往京城中心紫禁城的方向看去,沒有現代的高樓遮擋,他隐約能看見亭臺樓宇朦朦胧胧的亮光,仿佛浮在半空中一般,他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盯着那方向看了一會兒,方才跟上翁萬達往不遠處的酒樓走去。
陸炳沿着殿前的臺階一步步拾級而上,忽然停下來往後一望,來路兩旁的燈火明明暗暗的搖曳,讓他想起了之前和朱厚熜、林蓁一同誦讀過的那篇《庭燎》。宮中的內侍和宮女們在兩旁安安靜靜的垂手而立,反而顯得整個宮殿更空曠了。他正在猶豫,忽然聽見殿門處傳來了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陸校尉快進來吧,皇上正等着您呢。”
陸炳忙拱手道:“還請黃公公帶路。”
黃錦側身一讓,将陸炳讓了進去。皇上休息的寝宮由于面積過大,前殿和外面的溫度相差無幾,黃錦帶着陸炳往一旁的暖閣走去,還沒到時,就聽見裏面有人沉聲道:“夜如其何?”
陸炳和黃錦都停了下來,陸炳行禮過後,兩個宮女掀開簾子,嘉靖帝朱厚熜從裏面緩步走了出來。他裏面穿着純白色絹衣,外面披着一件黃素绫大袖道袍。他的臉色依然有些青白,身材卻不再像小時候那麽單薄了。從即位到如今五年時間過去,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略帶青澀的沉默的十四歲少年,他狹長而微微上揚的眼角讓他看上去比他十九歲的年齡大了兩三歲,頗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接連經歷了父喪、即皇帝位、還有“大禮儀”的他已經牢牢地坐穩了龍椅,再也不受那些朝臣掣肘,這勝利來之不易,如今朱厚熜臉上那堅若冰霜的冷漠就是最好的證明。
随着他不斷走近,陸炳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氣似乎有些凝固,宮人們的頭也垂的更低了,然而就在朱厚熜俯身扶起陸炳的那一瞬間,他的聲音卻仿佛變得柔軟了:“起來,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怎麽不回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