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嚴鹹宵輕聲教訓了嚴世藩幾句, 嚴世藩就不說話了, 似乎嚴世藩對他這個二姐倒還是挺恭敬的。或許是因為嚴鹹宵在場,這一頓飯林蓁吃的也有些不自在,剛一結束就起身告辭了。
嚴嵩也沒有挽留,把他送了出去。林蓁剛一出門, 歐陽氏就問嚴鹹宵道:“宵兒呀, 你覺得這林維岳怎麽樣?”
嚴世藩剛才就覺得不對勁,一聽這話,沖着他娘道:“什麽?難道你們想把二姐許配給這個潮州鄉下來的小子?這可不行, 我不同意!”
嚴嵩這回沉下臉來,道:“你懂什麽,我看維岳少年老成,和皇上又有一同讀書的情分, 這次張璁和桂萼上疏這麽快就又被召進京中,很難說其中有沒有他的參與。而且, 聽說他還是王守仁的關門弟子。這個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
說罷, 他又看了一眼嚴鹹宵,道:“當然, 這都得宵兒同意才成。畢竟宵兒這次回去也該許配人家了。先前我看老家鄰鄉有個姓黎的人家不錯, 想把宵兒許配給他的兒子。要不這次你們先回去打聽打聽, 先不要擅作主張, 等我在京城中安頓下來, 我們再好好商議。”
嚴世藩一聽這還是沒譜的事, 就不再嚷嚷着反對了, 但是,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起林蓁這個人來。這是個在他上一世的記憶中沒有任何分量的人物。林蓁現在才十二三歲,相貌看着白皙俊美,誰知道長大了是個什麽樣子,他的名,他的字,嚴世藩都沒有印象。原本他以為這說明林蓁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成就,可他老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至少比他準,如果嚴嵩說林蓁将來會成大器,而他又沒有在上一世出現過,那麽他是不是就是自己一直沒有想明白的那個影響了時局的變數呢?!
他得好好查查這個小子,可惜自己現在手頭上一沒有錢,二沒有人。從寧波宋素卿那裏騙來的錢他還要留着讓人出海做生意,給他自己積累資本,眼看他爹又要把他送回江西,那他還怎麽追查林蓁的來歷,還有那張消失已久的藏寶圖……
嚴世藩想到這裏,靈機一動,對嚴嵩道:“爹,等你在京城做了官,能不能讓我進京……你聽我說,我絕不搗亂,我想去國子監讀書,有了監生的身份,至少将來我也可以做官了,你看怎麽樣?!”
這邊林蓁不知道嚴世藩在琢磨自己,但他卻很明白,嚴世藩一點也不好對付,自己不想再和他打交道了。林蓁回到國子監之後,第二天就請了假,和翁萬達,陳一松一同坐上船,往自己的家鄉駛去。
一路上,林蓁把自己找到鄭和航海日志的事對兩人悄悄說了,陳一松和翁萬達都認為,這是如今最好的處理方法。那幾個箱子進了京城,很有可能數年之內根本就沒有打開的機會。嚴世藩的手一時半會還伸不到那裏,這些資料就是安全的。
不過,這也同時催促着林蓁,後年八月的鄉試,他決不能有任何差錯,必須一試即中,早日入朝為官。
八月初幾人回到海陽的時候,海陽似乎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他們先去府學、縣學拜過了先前的教谕,然後又去看望了李知縣還有林蓁的族伯林廷相、林廷泰。他們聽說林蓁去年拜了陽明先生為師,此番歸來是打算在家鄉結廬講學的,都十分歡喜,林廷相道:“薛中離薛大人前些年在金山的玉華書院講學,如今結齋于梅林湖畔的虎山,整個潮州,甚至廣東的士子,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聲。”
李知縣也道:“今年早些時候,薛兄的弟弟和侄子一同中了進士,消息傳來,整個嶺南都知道了他們薛家的名聲,前來求學的人越來越多。只不過,很多人是為了請教四書五經而來,最終卻為陽明心學折服,在虎山周圍自己蓋了茅屋,日夜和中離先生的弟子讨論學問,那盛況,我可是從來不曾見過啊!”
林蓁聽了,頗為欣喜,有薛中離打下的這樣的基礎,自己再進一步的傳播陽明先生的心學,想來就會事半功倍了吧。到時候整個嶺南的士子的思想就不會再過多的受到程朱理學的束縛,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事的風氣一定都會煥然一新!
林蓁和翁萬達、陳一松拜別海陽縣這些師友,各自回家探望親人去了。他們約定下個月一同在薛中離講學的地方見面,商議接下來近兩年的時間應該怎麽度過。林蓁帶着七分急切,二分喜悅,還有一分忐忑,踏上了回山都鄉的路。
八月正是稻谷成熟的季節,林蓁再一次離鄉歸來,卻覺得好像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興王府、南京城,還有隐隐腦海深處現代社會的記憶,如夢如幻,在稻香蟲鳴中顯得那麽不真實。他到底是誰?從哪裏來,到何處去?林蓁忽然在田間地頭停下了腳步,愣愣的看着地平線處重重浮雲交疊,映着微紅的一點晚霞,在那裏,他的家人們和幾位鄉親正在等待着他,他已經依稀辨別出了程氏和林學的身影。林蓁眼眶有些濕潤,先是快走了兩步,随後拔腿奔跑起來。他一面跑,一面揮着手喊道:“阿母,大哥,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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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提着裙角迎了上來,鄰居林阿伯一家還有村裏的總甲林老爹都在旁邊笑吟吟看着他,道:“二毛,你長高了不少啊!”
林蓁看看自己,再看看哥哥林學,他不知道自己的變化,但他眼中的林學和離別時比起來已經大不相同了。十五歲的林學已經比程氏高了許多,看上去既穩重又健壯,大概這一兩年來做了些農活,比原先也曬黑了點,反倒看上去更健康了。
林學上來拍了拍林蓁的肩膀,道:“阿弟,我和娘都很想你,還有瑩兒……”
正說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從程氏後邊探出頭來,好奇的瞅着林蓁。林蓁帶着方巾,穿着青絹直裰,打扮的幹幹淨淨,模樣俊俏,和她平日裏所見的莊戶人家的男子截然不同。她小心的走上前來拉了拉林蓁的手,問道:“你……你也是我的阿兄嗎?”
林蓁蹲下來看着他的妹妹瑩兒。他離開的時候瑩兒才三歲,還不知道什麽,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兒了。瑩兒的臉圓圓的,眉眼之間很像林毅齋。看得林蓁心裏一酸。他點了點頭,瑩兒十分歡喜,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摸,問道:“娘說阿兄你是從南京來的,你有沒有給我帶糖吃?!”
林蓁慌忙去包裏摸索,他還真從海陽帶來了幾包點心,這時一着急反而摸不着了。衆人在一旁看着笑了,道:“這一路走來應該累了、渴了,先回家去坐着歇歇吧。”
林蓁這才慌忙直起身,一一謝過村裏那些德高望重的長輩,想來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這個沒有成年男子支撐的家庭受了他們不少的幫襯。那些人都慌忙扶他,道:“二毛你将來是要有大出息的,到時候不要忘了我們這些阿伯、阿叔,還有你這些不成器的阿弟們……”
林蓁一謝再謝,扶上程氏,拉上瑩兒,一家人和衆鄉親一同走回自己家裏。到院門處一看,他發現自己家的院子又擴建了,成了一處兩進的宅子。程氏和瑩兒住在頭一進的主屋,他和林學的屋子一左一右對着,後面一進住着程老太太,還養着那些番鴨,又添了幾只雞,都整整齊齊的修着棚子。
鄰居林阿伯對他道:“你阿兄大毛手巧得很,不光畫畫畫的我們這些鄉下人看了都覺得活靈活現,做這些木工活計也沒人比得上他,我們平時有東西壞了爛了,他幫我們修好,從來不要錢。當然,如今你家也不缺這幾個子兒了。”
林蓁看了看自己的兄長,他卻有點羞澀的笑了笑,把臉轉了過去。林老太太這時候拄着拐杖也迎了出來,一見林蓁就上來抱着他左看右看,不住嘴的道:“哎呀哎呀,我的乖孫吶,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昨兒個晚上我還做夢夢見你乘着一艘這院子那麽大的船,就是不知道上哪兒去,急的那個我呀,上前拉着人就問,你們誰知道我家二毛這是要去哪兒了?有人說皇上召你去做官了,有人說你中了舉了,哎呀,果真今天早上你阿伯就派人送了信來……”
衆人哈哈大笑,程氏卻笑着抹了抹眼淚,拉着林蓁的手,道:“二毛,你先進屋休息一會兒,外面有我和你阿兄應付。”
林蓁搖搖頭,坐在程氏旁邊,聽這些鄉親們說起這兩年山都鄉裏裏外外的變化。這些年雖然海陽縣裏做生意的少了,但外地過來買生絲的卻多了些,家家種桑養蠶,一家家都比先前富裕了不少。還有人頭腦靈活,用魚塘的養蠶的廢泥養豬,養雞,也都比先前種地利潤多了數倍。
林蓁家更是如此,由于他中了秀才,他們家的地再不用交稅了,林學買了牛,農忙時再雇一兩個人,原先因為管理不善荒蕪的田地經過精耕細作,再加上魚、蠶産生的肥料灌溉,漸漸變成了高産的肥田。
這些事情一開始聽起來有些遙遠,不過熟悉的鄉音和一樁樁往事漸漸喚醒了林蓁的記憶。新蓋的院子裏還留着許多他所熟悉的事物,送走了鄉親們,他們一家人坐在院裏,聽林蓁說着他在南京的種種經歷。林蓁把那些驚險的都略過了,只說些國子監裏的學業,秦淮河上的夜景,還有寧波日本商船武士的種種怪事,林學、瑩兒,還有程氏和林老太太都聽的仔仔細細,生怕錯過一字似的,瑩兒更是拉着林蓁問東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