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林蓁下意識想要回絕,但看着嚴嵩誠懇的眼神, 他還是點了點頭, 答應了下來。
午膳過後, 林蓁把最後一批塵封已久的書卷從上面的閣樓搬了下來。嚴嵩好像又有了點精神, 看了一眼,道:“哦, 這些像是從兵部來的。大約是職方司裏經年不用的舊資料和古籍吧。”
林蓁一聽兵部二字,趕忙丢下手中的事跑了過去。那一堆泛黃的書裏, 有一卷僅僅露出了一個書角,看上去卻分外熟悉。林蓁笑着把這些書接了過來,對嚴嵩道:“嚴大人, 這些書又髒又舊, 還是我來整理吧。您先前說的我都記得, 絕對不會弄亂的。”
嚴嵩點點頭, 道:“好吧,你仔細看看, 有什麽該送進京中的,都放到那邊的大箱子裏,半個時辰過後有人來拿,待會兒若是我不在, 你就将那箱子封上就好。”
林蓁連忙點頭稱是, 一頭鑽進那堆書裏翻了起來。其中确實有不少是前朝的兵備資料, 乃至于武器記錄, 都已經和現今的情況不太相符了, 只能做為典籍查閱,除此之外沒什麽太大的用處。眼看半個時辰就要到了,他也沒有什麽收獲,剛才看着眼熟的那卷書根本不是兵部來的,只不過是一本地方方志,不知道什麽時候摻到這一堆舊書裏來了。
林蓁眼看着一摞書就要見底,心中大失所望,不由得嘆了口氣。誰知下面又拿起的一本,卻莫名讓他心口猛的一跳。這本書引起他的注意的原因是因為書的新舊程度和其他的書不太一樣,和那本地方方志很像,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誰給硬塞進來的。那書上無名無字,開頭幾頁都是空白,林蓁往中間一翻,卻見那一頁如同水墨畫般,高高低低畫着幾座山丘,旁邊一道河流,無論是山是川,都标記得清清楚楚。林蓁趕緊把這書放到一邊,再看下一本,竟然也是如此。
林蓁急急又往後翻了幾本,起先還不太敢确定,直到看見一頁上書:“忽魯谟斯國回古裏國過洋牽星圖——忽魯谟斯回來沙姑馬開洋,看北辰星十一指,看東邊織女星七指為母,看西南布司星八指平……”
林蓁心中一陣驚,一陣喜,把書再一翻,只見這一頁寫道:“……當是時,臣為內監鄭和,亦不辱命,其圖列道裏國土……載以昭來世,志武功也……”
他正看的認真,冷不防身後有人道:“你在看什麽,給本公子也瞧瞧!”
林蓁腦中轟然一響,心差點沒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他慢慢把書合上,回頭一看,嚴世藩那只眼睛正微微眯着,往他手裏的書上看呢。林蓁忽然一回憶嚴世藩平時的眼神,他忽然意識到,嚴世藩平時可能有點近視!再加上剛才他正好翻到關鍵的那一頁,上面都是字,對林蓁來說很關鍵,但對嚴世藩來說滿張紙黑乎乎的,他可能根本沒有看清。這就到了比試心理素質的時候了。林蓁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道:“哦,這些都是嚴大人讓我挑選出來能送進京城的書。我就快要選好了,您要瞧哪一本呀?”
嚴世藩方才路過,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頁地圖,但是他湊上來的時候發現似乎又看錯了。他見林蓁已經把那些書整整齊齊擺放好了,便擡手就想拿剛才林蓁放到最上面那本,誰知這時候嚴嵩回來了,看見嚴世藩站在林蓁面前,連忙喝道:“你在做什麽,快點過來,那些書豈是你一個十歲的孩子能看的?”
趁着嚴世藩回頭的功夫,林蓁迅速的将另一本書丢到了最上面。嚴世藩也不管嚴嵩如何惱怒,回過頭來之後還是把那本拿起來看了一看。這時嚴嵩已經到了他們跟前,拉着嚴世藩,就道:“你書讀得怎麽樣了?!你給我坐下,我考考你!”
嚴世藩不服氣的轉身走了。林蓁厚厚的袍子底下出了一層汗,差點把裏衣外衣都浸透了。可是這時,他又意識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他該怎麽把這幾本書帶出去呢?
看上去,這航海日志足足有一套,而不是一本,所以偷偷藏在衣服裏面帶出去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而且,就算帶出去,藏在哪裏也是個問題,過一段時間他打算回家,這些東西放在家裏萬一被誰看見,那他們家就永無寧日了。
況且,在嚴世藩和嚴嵩兩個人的注視之下,他根本不可能帶任何一本書離開這裏。
嚴世藩已經起了疑心,他的手段、能力和嚴世藩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如果這些書留在這兒,嚴世藩早晚會把它們都據為己有。
Advertisement
林蓁轉念一想,其實自己現在要這些資料根本沒用,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這套書落在嚴世藩手裏,既然這樣,那還不如把它們送的遠遠的……林蓁打定主意,将那一摞書抱了起來,往嚴嵩準備的箱子那邊走去……
到了晚上,林蓁心有餘悸的到嚴嵩家來赴宴了。他提前去買了些果品點心,提着就來到了嚴嵩家的門口。開門的竟然是嚴世藩,他一見林蓁就神色不善的盯着他,道:“你這小子,整日裏鬼鬼祟祟的。我告訴你,你可別有什麽事情瞞着本公子,否則的話,我早對你說過,對付你這樣沒錢沒勢的窮秀才,本公子有的是辦法!”
林蓁心想,自己也不能對他一味示弱,于是板起臉來,道:“嚴公子,在下不知道是哪裏得罪了你,讓你總是對在下看不順眼。上次我明明是好心勸你回南京,你卻甩開我自己回來了,讓我費盡了功夫找你。那日你非要讓我和你去茶樓等人,我老老實實等在那裏,還挨了你一頓罵。我是國子監的學生,不是你們嚴家的奴仆。況且此次還是嚴大人請我來給他踐行的。你若是再這樣言語相欺,那我就回去了,改日我自會修書一封對嚴大人說明這其中的緣故,讓嚴大人好好地管教管教你!”
嚴世藩一聽,多少有點心虛,況且這才符合林蓁作為一個“沒錢沒勢的窮秀才”的行事方式。眼看林蓁将帶來的東西往地上一放,轉過頭去就要離開。嚴世藩出口喊道:“哎,你……”
他上前兩步,拉住林蓁,道:“你回來!我爹請你赴宴,你豈有不來的道理,想當初,要進我們嚴家門檻,沒有五百兩……”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對上了林蓁驚愕的表情,于是他連忙改口道:“我是說我爹的字寫得好,當初他在江西老家養病,有人肯出五百兩買他一副字。他還不肯為了錢賣字呢!”
林蓁當然知道他原本打算說的是什麽話,心中冷笑了一聲,嘴上卻道:“嚴大人高風亮節,在下一直佩服得很,又承蒙嚴大人這麽多天來的照顧,此次在翰林院裏待了這些日子,實在是受益匪淺……嚴公子,不是我說,你頭腦聰明,讀起書來一目十行,過耳不忘,比我聰明多了,你也該向令尊多學一學,将來做舉業入朝為官,不要總是想着靠着嚴大人的蔭庇!”
嚴世藩這話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他毫不在意地哼哼哈哈的應着,領了林蓁就往裏走,邊走還邊問道:“今天你整理的最後那些書上都是記得什麽?你說給我聽聽解悶兒。”
林蓁知道嚴世藩對自己的疑慮未消,于是便道:“那些都是六部的資料,不能随便對人說的。你若是想知道,何不去問令尊嚴大人?”
嚴世藩又讨了個沒趣,于是便不再言語,兩人回到嚴家的小院子裏,進到屋內,和嚴嵩、嚴夫人歐陽氏相見過後,卻見歐陽氏身後還立着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這會兒南京夜晚的天氣已經很熱了,這少女仍然整整齊齊穿着一件水紅色的比甲,裏面稱着雪白的緞襖,月白色裙子,修長的身材,長得也很清秀,和嚴嵩有幾分相似。
林蓁沒敢再看,按嚴嵩的吩咐坐了下來,那女孩兒也在歐陽氏身邊坐了,兩人之間隔着個嚴世藩。嚴世藩看看那個女孩兒,又看看嚴嵩,好像有些不解,嚴嵩便對林蓁道:“這是小女嚴鹹宵,我向來把她帶在身邊當男孩一樣教她文章功課,她不知道比她弟弟出息多少!明日我就要啓程進京,維岳你和老夫是忘年之交,上次你又救了世藩,我和賤內十分感激,也從未曾把你當做什麽外人。今晚一家人坐下來吃這頓飯,我想就不用讓鹹宵躲着避着了……”說罷,他看了一眼歐陽氏,歐陽氏也道:“唉,我家裏就這麽幾口人,大女兒早出嫁了,如今家裏只有鹹宵和世藩兩個。這次回江西去,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家人才能再團聚呢?”
林蓁心想,最好嚴世藩一輩子都不要進京,說不定嚴嵩後世的名聲還不會那麽差,不過如今面對惆悵的歐陽氏,他只能好言勸了幾句。嚴嵩一邊讓下人布上菜肴,一邊問起了林蓁什麽時候準備去考舉人。林蓁直言告訴他,自己過一段時間就打算離開國子監,回到潮州守着家人,在那裏講講學,讀讀書,等後年就去參加廣東的鄉試。
嚴嵩一聽,似乎對他的計劃非常贊同,又對如今國子監學生不肯專心治學的風氣嘆息了一陣,兩人把話題轉移到了八股文上。上次嚴嵩就告訴林蓁,若是林蓁做了什麽文章,不妨拿來給他看看。況且嚴嵩的本經也是《詩經》,每次他和林蓁談論《詩》,都讓林蓁受益匪淺。嚴嵩有這樣的好意,林蓁這次便帶了幾篇文章來,恭恭敬敬遞給了他。嚴嵩接過來讀了一讀,點頭稱好,道:“寫的不錯,這一篇‘鶴鳴于九臯,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老夫看來,還是程子的注解更精辟,你回去可以再讀一下。哦對了,這裏承題還要與前面對應些……”
林蓁仔細聽嚴嵩對他講了許多如何起承轉合,虛虛實實的做八股的筆法,果然頗有收獲。不管如何,到目前為止林蓁對嚴嵩從頭到尾還是很感激的。他收好文章拜謝過了嚴嵩,兩人坐回席上,開始用膳。中途林蓁有些好奇,忍不住看了看旁邊的嚴家二小姐,只見她看上去也顯得略微有點拘束,一直都沒怎麽動筷子,倒是嚴世藩一直在大吃大嚼,還不住抱怨這些平常東西太難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