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徐階聽林蓁問起他寧波為何如此繁華, 他便認真的對林蓁解釋道:“大明一共設有粵、閩、浙三處市舶司,你們廣東的市舶司設在廣州, 專為占城﹑暹羅﹑滿剌加﹑真臘諸國朝貢而設;福建的設在泉州, 專為琉球朝貢而設;而這浙江的就設在寧波這裏,來朝貢的是那東夷的日本國,因此自然比別的港口更熱鬧些。
林蓁忽然想起茶樓裏的那個孩子的仆人曾經說過“明年會有倭人作亂”這樣的話。他心中警鈴大作,問徐階道:“那倭人……我是說,日本來的使者守不守大明的規矩?”
徐階自然知道去年廣東那邊曾經和葡萄牙人打了一仗, 便道:“哦,日本是我大明承認的朝貢國,雖然孝宗皇帝的時候他們也曾經因為沿路搶劫激起了些民憤,但從那以後,朝廷就對他們管束甚嚴, 他們必須持有有效的堪合才能前來朝貢, 而且每次只能有五十人進京朝見,所以倒也算相安無事。”
林蓁聽了, 暗暗把這些事都記在心裏,打算明年好好關注一下這邊的動靜,盡量不要讓屯門之戰的慘狀在寧波再次上演。四個人在寧波停留了幾日,便沿陸路往西, 很快就來到了陽明先生的老家餘姚。
餘姚王家在當地以及整個浙江早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們沒費多少力氣就打聽到了王家大宅所在何處, 一路上, 不少年輕的士子三五成群, 與他們擦肩而過,都是去向陽明先生讨教心學的奧秘的。
徐階激動的道:“我的老師聶先生就對陽明先生推崇備至,他雖然不曾正式拜陽明先生為師,但一直在盡力鑽研和傳播心學,我正是從他那裏了解到了陽明先生學問的精妙之處……”
林蓁雖然已經把薛侃給他的《傳習錄》看了好幾遍了,但是他這次來,其實并不是向陽明先生請教心學的,他更多的是想聽聽陽明先生對如今天下之事的看法。但是走到這裏他又有些猶豫,陽明先生會不會像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儒一樣,只談書本學問,不論朝堂紛争呢?而且,自己畢竟是從現代來的,他的想法會不會難以被陽明先生所接受呢?
這種心情随着他們離王宅越來越近而變得越發強烈了。林蓁決定見面之後先認真聽聽其餘三人和陽明先生的談話,自己最後再開口,就像當時在興王府裏一樣,別人的話往往會給他很多啓發,也更能幫助他摸清對方的喜好和思路。
陽明先生的父親王華是這一年正月去世的,如今整個王家還在守孝,雖然氣氛有些肅穆,但進進出出的士子們臉上卻都和徐階一樣興奮。林蓁剛跨進大門,忽然迎面兩個人喊住了他們,驚訝的抱拳道:“這不是翁兄、陳兄嗎?”
兩人都帶着潮汕口音,和翁萬達、陳一松兩人相見過後,又和林蓁、徐階互通了姓名。原來他們是薛侃的兄長和侄子,薛僑和薛宗皚。他們二人都已經正式拜了王陽明為師,聽說林蓁他們也有拜師之意,薛僑高興的點點頭,道:“好,就由我來替你們引薦吧。”
說罷,他帶着幾人往院裏走去,說話之間,他臉上的喜色漸漸淡了,似乎又有些憂慮,他對林蓁他們說道:“唉,先生的一直患有肺疾,如今又在為老先生守孝,心情悲痛,身體更是每況愈下。今天他剛講了一場學,剛送走那些四面八方來的弟子。待會兒你們見了他,稍稍先聊幾句,讓他先休息一陣子,過幾日我再帶你們來和他詳談,如何?”
幾人連聲稱好,随着薛僑和薛宗皚走到了後面一處清淨的院子裏,在門口道:“先生,有幾位朋友來拜見您了。”
屋裏的人還沒說話,卻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林蓁他們面面相觑,陳一松道:“要不我們改日再來好了。”
這時候,屋裏的咳聲漸漸平息,問道:“來的是何人?”
薛僑将幾人的名字報上,屋裏忽然又猛烈的咳了起來,就在同時,屋門被兩個小童打開了,裏面有人聲音嘶啞的說道:“快,快請進來吧。”
林蓁走進屋去,只見榻上半躺半坐着一個身材消瘦,臉色灰暗的中年人。他雖然看上去一副病容,但目光卻十分澄澈睿智。林蓁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人的靈魂已經超越了他的肉體,遙遙在上空看着他們。
Advertisement
這樣的想法讓林蓁心中一凜,趕緊和另外幾人一起深深一拜,道:“見過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的目光在他們幾人身上掃過,道:“翁仁夫、陳宗岩……還有徐……子升……你們将來都是要成為國之棟梁的人吶!”
幾人十分驚訝,面面相觑,心想,我們不過是默默無名的年輕的儒生,其中在科舉路上走得最遠的也就是徐階了,他也僅是今年剛剛中了個舉人而已,雖然有些才名,離所謂的國之棟梁怕是還差的遠呢。這時候,陽明先生的目光緩緩移動,又落在了站在最邊上的林蓁身上。
他似乎在腦海裏搜索着林蓁的名字,過了很久卻一無所獲,但他又隐隐覺得,這個孩子雖然年紀最小,但他将來絕不可能是個無名之輩,他擡擡手,對薛僑道:“他們是遠道而來的貴客,讓他們坐吧。”
薛僑和薛宗皚忙為幾人在地上鋪上蒲團,讓他們跪坐在陽明先生面前,陽明先生扶着床榻坐了起來,道:“你們有何事要問,盡管問便是。”
一聽這話,幾人都有些猶豫,道:“可是您的身體……”
陽明先生搖頭道:“暫時無礙……”,但是,面對着下面衆人擔憂的眼神,他微微笑了笑,道:“好吧,那你們就先一人問一個問題好了。”
這下,跪坐在前面的林蓁他們心裏都放松了些,陳一松比翁萬達年長幾個月,于是衆人便讓他先問,陳一松拜了一拜,道:“先生,我一直有些困惑,朱子他老人家所說的‘人心’和‘道心’是分開的,而在您這裏卻是統一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一說到學問,陽明先生的枯瘦的臉上馬上有了光彩,他對薛僑招招手,薛僑上前攙扶着他站了起來,他走到陳一松面前,道:“朱子曾經說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存有私欲,所以是危險的;而道心就是天理,是非常精妙的。可是在老夫看來,這不就是把人心否定了嗎?如果僅僅追求‘道心’,而忽略我們生而為人的‘人心’,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心變成只有‘道’存在的載體,那麽我們存在的意義何在呢?”
翁萬達聽罷,若有所悟的問道:“所以,這就是先生所說的‘心外無物’嗎?”
陽明先生點了點頭,道:“差不多,不過還差了那麽一點。我所說的心外無物,不是說物只在你的心上存在,而是說物的規律,只有和你的心融合,才有它的意義,否則就算是你通過‘格物’而得到的道理,也不能被你所真正的理解。”
在一旁的林蓁聽到這裏,忽然意識到為什麽陽明心學在這個時代已經超過了程朱理學,越來越受到士子們的推崇了,眼前的陽明先生不僅為人十分平和,一點也沒有架子,他講起學問來,所說的話也非常質樸易懂,甚至讓林蓁産生了幾分親切感……
這時候,徐階也問出了他的問題:“既然是這樣,我又該如何更好的将‘心’和‘物’融在一處呢?”
陽明先生說道:“這就要靠‘知行合一’了。其實知和行本來就是一件事情,‘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一個人整日在嘴上說要孝敬父母,就是真的知道孝敬父母了嗎?而若是沒有敬愛父母的心,即使是一樣樣按照聖賢所說的去做,那又和戲臺上做戲的人有什麽區別的?只有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自己對父母的敬愛的人,發自內心的去奉養父母,這才叫做知行合一。”
當面聽講和看書還是很不一樣的,林蓁頓時覺得自己對心學的理解又深了一層。他忍不住問道:“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們不斷地用實踐來檢驗心中的真理呢?”
誰知道陽明先生聽了這話,看向林蓁的目光忽然變了,他示意薛僑把自己扶到林蓁身邊,盯着他看了半晌,問道:“小友,你來自何處?”
林蓁有些意外,下意識答道:“晚生,晚生乃是潮州府海陽縣金石鎮人……”
陽明先生摸着胡子,搖了搖頭,道:“我問的并不是這個,你跟我來。”
林蓁納悶的跟着陽明先生轉過屏風,往後面一間書齋走去。他走的搖搖晃晃,但又拒絕了薛僑的攙扶,林蓁趕緊上前扶他。陽明先生一路上面色嚴肅,林蓁也不敢多說些什麽。等二人走到後面一間小室門口,陽明先生親自打開了門,對他道:“你過來瞧瞧,這是什麽?”
林蓁走了過去,眼看陽明先生從桌案的一個暗格裏掏出了一個卷軸。他将卷軸緩緩展開在林蓁面前,林蓁看後,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卷軸之上,畫的卻是他非常熟悉的……世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