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先浩一聽程老二話裏似有玄機, 好像他知道林蓁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一下子精神起來, 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打算把程老二的銀子獨吞的想法。可是無論他再怎麽打聽, 程老二卻再也閉口不提此事了,只是笑道:“林兄莫急,早晚我會告訴你的。你呀,就先按我說的去做,把銀子都取來, 你拿一百兩,剩下的還給我,咱們往後還有的是打交道的時候!”
林先浩讪讪的笑了兩聲,道:“好吧,我去試試, 聽說那島上現在還有官兵, 我可不能保證一定能把銀子帶回來。”
程老二把眼一斜,說道:“那兒的官兵早撤退了, 再說你是個秀才,若是有人問你,你就說來憑吊憑吊戰死的親人,再罵上佛郎機人幾句, 誰還管你什麽不成, 你若帶不回錢來, 那……那我可就要去跟我剛中秀才的侄子說說, 前一陣子你讓我綁走他的事……”
林先浩心中狠狠罵了程老二幾句, 但面上卻仍然挂着讨好的笑,問道:“老兄,你這回又要去哪兒?”
程老二把個破褡裢往背上一搭,道:“去哪兒?和你去的地方一樣啊,應天府,那可是個好地方——聽說金陵河裏的水都是香粉味兒,想要什麽樣的姑娘都有。咱這輩子還沒去過呢,這會兒有了錢,在海陽花不了,到了那什麽六朝古都,我可得好好享受享受……哈哈哈哈……”
話說道試過後,魏校便開始出題考察縣學府學的生員,翁萬達、陳一松各自排在府學、縣學頭名,魏提學對他二人的人品也賞識有加,打算就選送他們去南京的國子監讀書。
剩下還有兩個名額,倒是也選出了幾個秀才,只是有些人年紀大了,急着要今年八月考鄉試的,還有那在海陽坐館,不願出遠門的,比來比去,又過了一兩日,仍沒有确定下來。林先浩自以為得了機會,趕緊通過那名幕僚将銀子轉送與魏提學,魏提學雖然沒說什麽,但銀子倒是已經收下了。林先浩馬上沾沾自喜,四處宣揚,這拔貢的名額絕對非他莫屬。
誰料到幾日後,魏提學召集衆生在府學再次考校學問,衆人都到齊之後,他卻賦了首詩來譏諷林先浩試圖行賄他的事,并且将那幕僚辭退,林先浩的銀子也如數奉還。林先浩在衆人前大失面子,氣的他口中罵個不絕。正好這時道試發案,林蓁高中榜首,這更讓他怒不可遏,在榜前暗自發誓,道:“林蓁啊林蓁,你就得意吧,哼!‘早出日頭不成天’,你的好運也快到頭了,到時候,我可得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林蓁原以為道試過後就有了入學的資格,誰知事實卻并非如此,他們還要參加一次複試,稱為“大複”,魏提學又出了一篇四書文,一篇五經文,然後提出先前考生試卷勘對筆跡,嚴防有人作弊,等這一套程序走完之後,縣學、府學諸生才恭恭敬敬送走了魏提學,各自準備回家祭祖,有錢的人回到自己鄉中,還要大宴賓客,甚至請當地有名的戲班子來熱鬧幾天。
明初之時,秀才還要舉行“簪花禮”,到如今考中秀才的越來越多,只不過是聚集在學宮前,點一下名字罷了。然而這次,魏提學有心繼續整頓地方學校的風氣,囑咐衆人舊制不可輕易廢除,況且這次的案首又是林蓁這樣清俊的少年郎,一定要乘白馬,簪金花,彩旗游街才成。
當游街入泮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林蓁平生第一次穿上了襕衫,頭戴方巾,騎上高大的白馬,昂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整個海陽縣的老百姓全都走到街頭,來看一看這位傳說中文曲星轉世的神童,才十歲出頭就考取生員功名的孩子。
衆人擠在街頭,只聽前頭敲鑼打鼓,走過來一匹高大的白馬,上面一位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頭簪兩朵金花,身上穿着天青色的袍子,襯的他唇紅齒白,潇灑不凡,人們紛紛贊嘆道:“哎呀呀,莫說學問,就是這長相,也是百裏挑一的啊!”
實際上沒人知道,林蓁臉上的笑容已經近乎麻木,衆人的稱贊也沒有一句傳入他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人群恐懼症,看着下面烏泱泱接踵摩肩的海陽百姓,他一邊繼續保持着昨天練習了半天的微笑,一邊盡量把視線往遠處挪去。
此時,道試取在第二名的那位生員一家老小都來了,圍在前面街前喊着那人的名字,接受着他們身旁衆人的一聲聲道賀。林蓁忽然有些感慨,自己的家人們呢?阿爹、阿母,還有大毛和瑩兒,甚至還有林老太太,他們還好嗎?等着一切結束之後,他一定要快點回家看看才行!
海陽縣城不大,很快他們游完街,進入縣學,踏過泮水,就算是正式的生員了!林蓁心中一陣激動,眼前熟悉的縣學變得和往常不太一樣,顯得既高大又宏偉。眼前教谕的訓話聲也飄飄乎乎的,好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際……
訓話過後,縣裏還要舉行簪花宴,林蓁總覺着自己帶着花到處走有點別扭,便伸手先将方巾上那燦燦發光的兩朵花摘了下來。看着那花,他忽然想起臘月裏在鄉下過年的時候,月兒囑咐自己中了秀才之後一定要把這簪過的花送給她,林蓁那時就告訴她,什麽簪花之類的只是個儀式,不一定真的給你花帶,月兒卻信誓旦旦的說肯定是有花可簪的,想不到如今真的被她說中了!林蓁搖搖頭微微一笑,小心把将那兩朵金花收好,心想,她既然想要,自己就留給她好了,對了還有一朵,可以送給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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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想法讓林蓁一上午游街游的發昏的頭清爽了一點,剛想起身準備前去赴簪花宴,忽然屋門前來了名林廷相府上的仆人,而且是林廷相的貼身小厮,這小厮平常見了林蓁都是笑臉相迎,今日卻不知為何一臉肅穆。林蓁的心不覺一沉,還不等他行禮就上前問道:“怎麽啦?出了什麽事?!”
那小厮擡眼一看林蓁新衫新履,意氣風發的模樣,心中有幾分不忍,他嘴唇動了一動,沒說話,卻掉下幾滴淚來。林蓁腦海中轟然閃過系統給他看的那幾幅畫面,忽然間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好像被雷劈中一樣愣在原地,半天才伸出手拉住那小厮,另一只扶在案上,問道:“是不是我阿爹他……”
這時,那小厮一面哭,一面開口說道:“沒錯,林相公,老相公他……沒了,林相公,我們老爺請您回家商量後事,您……您可千萬要挺住啊!”
林蓁眼前一陣發黑,那小厮急急忙忙把他攙住,正逢陳一松過來賀喜,卻看見這樣一幕,把他着實吓了一跳,他趕緊幫着小厮把林蓁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折騰半天林蓁才醒轉過來。
林蓁一睜眼,看見陳一松和林府小厮焦急的臉,剛想說聲自己沒事,又想起了父親新喪的事實,忍不住眼眶發紅,對那小厮道:“走,我這就跟你回去。”
很快,林蓁中了案首死了爹的消息再次傳遍了海陽,有為之嘆息的,有幸災樂禍的,更有像林先浩這樣,高興的手舞足蹈,連接對人說:“哼,我說天理昭昭,是一點也沒錯的,林蓁這個‘死爹仔’,剛得意沒幾天,報應就來了吧!”
縣學裏的生員大多和林蓁、陳一松交好,誰也不願理他。林先浩就偷偷找到程老二,兩人好好慶祝了一番。程老二這回倒是大方,雖然聽說了林先浩賄賂魏提學未遂的醜事,那一百兩銀子也不開口要了,他仍是乞丐打扮,只是把林先浩替他辦置的東西都裝在了他那個破褡裢中,搖搖擺擺的離開了海陽,一路北上去了。
當林蓁回到山都鄉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陳一松和翁萬達在海陽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都有點不太放心,于是便随他一同來到了山都。林家的木門一開,程氏哭得雙眼腫得像核桃一樣,哽哽咽咽,見了林蓁連話都說不出來。而林老太太則在屋裏扯着嗓子嚎叫,說是程氏克死了正值壯年的丈夫,撇下她一個,往後可該怎麽辦啊。
林蓁的哥哥林學獨自支撐着一切,他一個個接待着前來吊喪的親友們,生硬的不斷重複着:“多謝、多謝……”
總甲林老爹和隔壁阿伯也哭的眼睛發紅,在那裏幫着林大毛忙裏忙外,見林蓁來了,他們囑咐程氏:“趕緊把二毛的孝服準備好了,過來給他阿爹磕頭。”
幾個族裏的堂兄堂弟急忙把一身新做好的白色麻衣捧上來,給林蓁穿上,那孝服十分厚重,五月的天氣已經有些熱了,但林蓁卻絲毫不覺,他跪在林毅齋的靈前,耳邊回響着自己穿越到這個朝代來的第一天林毅齋那清清郎朗的讀書聲,還有春日微涼的夜晚,林毅齋一次次小心翼翼從床上爬起來,給他和大毛兩個人掖好被角……
甚至就在臘月裏他回來過年的那段時間,林毅齋卧病在床,他晚上就陪在床邊看書,聽着林毅齋的動靜,等他以為林毅齋睡了才熄燈睡去。可是有好幾回,在自己睡了之後,林毅齋又起來給自己蓋被子,他才知道林毅齋因為不舒服,一直都睡得很晚,可他又怕耽誤林蓁休息,所以每次都忍着咳嗦,裝作早早入睡。
想到這裏,林蓁那憋了一路的眼淚奪眶而出,止不住的從眼眶裏成片的滾落,眼前的靈柩、蠟燭一片朦胧,他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翁萬達小聲的對林老爹道:“這才好了!阿蓁一路上也不說話,也沒哭過,我和宗岩擔心的不得了啊,現在他能哭的出來,應該是無礙了!”
林老爹搖搖頭道:“真是苦了這個孩子,唉!剛考中秀才,他阿爹卻走了,這可叫他一家老小怎麽辦呀!”
翁萬達和陳一松趕忙問林老爹,有什麽他們可以幫忙的,三人說着話,一批批來吊唁的人進進出出,幾個本族的親戚離開之後,門口又來了個穿着緞袍,體态偏胖的中年人。
誰知,程氏一見此人,馬上怒睜雙目,指着他罵道:“姓梁的,你逼死我相公,如今你又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