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聽見提學官問自己什麽時候考秀才, 林蓁趕緊答道:“回大宗師,小人開筆做文章也有三、四年了, 承蒙李知縣和開蒙的先生推薦, 小人今年早些時候被舉為神童,現今在海陽縣的縣學讀書,明年大宗師按臨我們海陽,小人已經決定報名赴考,而若能僥幸考中, 八月的鄉試,小人也想去試試!”
魏校一聽,連連道:“好……好,這樣小的年紀,志向遠大, 談吐又如此不凡, 想來胸中也是有丘壑的!這樣吧,你也做篇文章拿來我看, 讓我先瞧瞧你火候到了沒有。”
林蓁連忙拜謝,坐下之後,便聽着汪鋐和魏校二人談論起來。魏校感嘆道:“這位新皇上年紀雖輕,卻一即位就下令驅逐為患多年的佛郎機人, 當真是膽識過人, 英明之至啊!”
汪鋐自然也連連點頭, 道:“魏兄所言不錯。老夫聽說, 去年興獻王薨了, 那時聖上方才十三歲,便開始以王世子身份管理王府事務,結果治理的‘事皆有紀,府中肅然’。這位林蓁小友就曾經在王府裏陪當時還是世子的皇上讀書呢,是真是假他恐怕知道的最清楚了!如今皇上繼承了大統,又有楊閣老這位四朝老臣在旁輔佐,想來,清除積弊,重振朝綱都是指日可待的了!”
林蓁趕緊陪着笑臉,也随着兩位大人一起唱了幾句贊歌,但他的心裏卻一直不太平靜。自從他聽說了正德遺诏将朱厚熜立為皇位繼承人的消息之後,他就挺擔心的,畢竟,朱厚熜再怎麽聰慧過人,他也僅有十四歲,聽說他被定國公、壽寧侯等一衆人接入宮中的時候,身邊只帶了長史袁宗臯,還有陸炳和黃錦以及幾名随從。雖然人人都說如今內閣那位十二歲中舉人,十九歲進士及第的首輔楊廷和是位能臣,但林蓁總是隐隐有種感覺,如此位高權重的臣子,不一定想要一個朱厚熜這麽有主見的皇帝;而以朱厚熜那種敏感而倔強的脾氣,他是絕對不會向任何人妥協的。
現在聽眼前的兩位大人這麽說,林蓁心裏的石頭方才稍微落下了些,至少如今,朝廷所頒布的都是些利國利民的政令,如今又把心懷叵測的佛郎機人趕走了,這些決策中,應該不只是楊廷和一個人的作用,想來也有朱厚熜的意思吧。
林蓁剛想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魏校又開口道:“只是咱們這新皇上,多少是有些年輕氣盛的,我聽京裏盛傳,楊閣老當日希望皇上能以太子身份即位,可皇上堅決不肯,說是‘遺诏命我繼皇帝位,非皇子位也’,依老夫看,這是不是對先皇不太尊重呢?”
一聽見“堅決不肯”四個字,林蓁馬上想起了袁長史的課堂上,朱厚熜斬釘截鐵的說出的那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林蓁的心猛一下揪了起來,卻聽汪鋐接道:“嗯,魏兄說得有理,我也有所耳聞,只不過,若是皇上以太子禮即位,那他豈不就是要尊孝宗皇帝為父,那麽他要将他的生父興獻王置于何處?更何況如今皇上的生母已經到了京城,難道他要稱自己的母親為皇伯母?這恐怕也有些不近人情……”
兩人各抒己見,林蓁聽得頭都大了,他稍微在心中梳理了一下,無非就是朱厚熜到底應該以什麽身份即位的問題。因為朱厚熜是剛剛死去的正德皇帝的堂弟,楊廷和希望他能繼承正德皇帝,或者說是正德皇帝的父親,弘治皇帝這一脈,所以才有以太子禮即位這樣的說法;而朱厚熜自己有父親,也有母親,雖然父親死了但是母親還在,而且他對他的父母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他從不曾正式的過繼給弘治皇帝,所以他肯定不樂意。
說實話,乍聽上去,似乎兩邊都有點道理,他正希望這兩位大人能再多談論談論這個話題,汪鋐和魏校已經頻頻舉杯,道:“唉!希望他兩人能各讓一步就好了……如今國家百廢待興,不要在這上面耗費太多的時間呀!”然後,他們就聊起了明年各縣歲科試、道試的安排,林蓁只能默默地舉起筷子,一邊在腦子裏消化着剛才聽到的信息,一邊打算先把肚子填飽。
不論朝堂上的新君舊臣們之間的氣氛如何,随着正月的到來,“正德”這個在大明朝被使用了十六年的年號,終于成了史書上被翻過去的那一頁。在京城中毫無根基的年僅十四歲的以藩王身份繼承大統的朱厚熜親自為自己這一朝選定了年號——嘉靖。
嘉,美也;靖,安也,取自《尚書·無逸》,原句是:“不敢荒寧,嘉靖殷邦”。當林蓁聽說這個在他的印象中十分模糊的年號的時候,他的心猛地一顫——這其中,承載的是多麽美好的願望啊,而飽受煎熬的百姓們所翹首以待的,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嘉靖殷邦”的未來吧。
嘉靖元年正月十五剛過,林蓁就風塵仆仆的回到了海陽。他有些留戀和家人短暫的團聚,但他卻深知自己并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耗費了。接下來的日子裏,林蓁要考道試,而翁萬達、陳一松雖然已經是秀才,卻也要考科考,以評定他們作為生員的學問優劣。他們三個再也無暇顧及他事,認認真真的在縣學、府學讀書備考。
因為參加道試的是全省的考生,而明朝向來對讀書人特別照顧,所以為了避免這些童生們在路上奔波,道試就由一省提學官依次到各州、各府舉行,而不是将考生們都趕到省會去考。到了二月,宗師按臨各府的順序已經貼在了府衙門口,潮州府道試的日子定在了不冷不熱,仲春時節的四月二十三日。
在即焦急又忙碌的等待中,這一天很快到了。四更剛過,林蓁就已經收拾停當,準備去前往考場,參加他科舉生涯中的第一場考試。道試需要一名廪生作保,林蓁的保人是同和他住在縣學的陳一松,林廷相作為林蓁的族伯,這時候當然也要相送,幾個人身後跟着林家的家丁,一起往科場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天漆黑一團,但去科場的幾條大路卻被考生和家人手中的燈籠照的通明。林蓁一瞧,那考生有的身着錦袍,有的卻裹着破舊的粗布衣,有的如陳一松這般年輕俊秀,有的卻頭發胡子都花白了。看來看去,沒見到一個和他這般年幼的。考生們一個個面色嚴肅,自不必說,就連那些陪同的家人、仆從也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有的拉着身旁即将走進考場的人諄諄叮囑,有的明明憂心得很,卻故作輕松,對自家的考生道:“萬一這次不中也無妨,不過三年後再來一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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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潮中被擠來擠去,看着着眼前的衆生萬象,林蓁的心也有點亂了。這時候,陽明心學就派上了用場,林蓁叩問着自己的內心:林蓁,你怕什麽?你怕不能中秀才?怕父親不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你帶上方巾?怕世子在朝堂上孤掌難鳴?更怕大明越來越閉關自守,漸漸在無人覺察的情況下,落在了西方國家的後面……?可是這些難道是你如今的憂慮就能改變的嗎?你這次入場,唯一要做的就是将你十年所學化成兩篇你最得意的文章,讓魏大人看到你這一段時間的努力和進步!
正如《傳習錄》中所言:“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功夫說閑話,管閑事?!”
林蓁想到這裏,心情漸漸舒暢起來,陳一松見他自從出門後一言不發,心想:“阿蓁年紀小,又沒進過科場一次,別再是怯場了吧?于是,便溫言安慰道:“阿蓁啊,我聽說,按照慣例,考官對舉神童上來的考生都格外優待,況且魏提學在南頭就對你的文章贊譽有加……區區一個道試,絕對難不倒你的……”
林蓁感覺到了陳一松的不安,他擡頭一笑,道:“陳兄,你不用為我擔心,如今我心裏,只有八股,沒有道試!”
陳一松是進過兩次科場的人,聽見林蓁這麽說,就知道他心态已經調整的萬無一失,連聲稱好,又囑咐了一番考試時候要注意的事,便将他送到考生的隊伍末尾,自己到科場門口和那些廪保們集合去了。
天剛要亮未亮時,只聽一聲炮響,科場的門徐徐打開,終于開始點名了!每喊到一個考生的名字,就有做保的廪生上前相認,然後那些差役便會仔仔細細将考生全身上下檢查一遍,解開頭發,掏掏耳朵,考籃裏的東西也都倒出來一一看過,才肯放行。
輪到林蓁的時候,差人們看他歲數小,都沒有怎麽去為難他,其中也有認得林蓁的,安慰道:“小相公莫怕,李知縣說你這次一準能過,給你備了酒席在縣衙慶功呢!”
林蓁心懷感激,對他笑了笑,随着前後的人走進了考場,道試的場地并不算特別講究,俗稱考棚,其實就是兩個大棚子。棚子底下,一排排長桌連在一起,就連椅子也用竹條穿着,一個人稍動一動,整排都吱嘎作響。林蓁按號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那好像就要斷裂一般的木椅上坐了下來,幾個月的閉門苦讀還是有效果的,林蓁剛一閉上眼睛,這段時間寫的文章,讀的書都在他腦海中像過電影一樣不斷浮現,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從涓涓細流到澎湃的波濤,最後卻漸漸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