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說着說着, 兩人已經到了縣學門口,林蓁還沒進齋房的門, 就聽見有個家中有人在府衙供職的書生拍着桌子, 扯着嗓子道:“我聽說,今早那些番夷歹人派了個投靠他們的無恥之徒在知府老爺面前狡辯,說鳴炮是他們那裏的友好禮節,還指責咱們海陽縣的衙役不懂規矩,擅自派人闖到他們船上, 暗行搜捕,要知府大人責罰那些衙役們呢!”
又有人道:“教我說,早就不該和這些番夷之人通商往來了!咱們大明物産豐富,自給自足了着許多年,就是因為那些官員們貪圖錢財, 才将這些人放進來四處生事, 這些道理若是知府大人不聽,咱們就去巡撫衙門申訴, 你們看如何?”
他話音剛落,頓時有好幾個人出聲應和,衆人放下手中書本,就要往知府衙門去找知府大人說理, 陳一松一看這勢頭不對, 怕他們一出門鬧事, 會增添城中百姓不安的情緒, 于是便忙着出言安撫, 正混亂間,林蓁忽然提高聲音,開口問道:“大家可還記得先生前幾日講的那一節‘子路問強’嗎?”
他說的是《中庸》的名篇,這些秀才們五經都讀透了,《中庸》哪裏還有不記得的,有人便道:“當然,你是說的‘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吧!”
林蓁見大家安靜下來,被陳一松攔在門口的那幾個人也停下了腳步,他便慢慢走到平日裏先生講學的地方,站在那裏對衆人道:“沒錯,寬柔以教,南方之強也。卧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如今外面人心惶惶,也不知朝廷到底有什麽旨意,若是咱們再一味挑起事端,這恐怕并不符合中庸之道。依我看,佛郎機人在沿海各地駐紮多年,有不少人和他們打過交道,對于能幫助我們對付這些人的,我們就要‘寬柔以教’,對于佛郎機人和他們真正的幫兇,那咱們就不能客氣了!”
他話音剛落,忽然門外響起一個官威十足的聲音:“說得好!”
林蓁随着衆人一同往門口看去,只見那兒站着一名五十上下的老者,他穿着一身大紅色的官袍,頭戴烏紗,眉目疏朗,須發斑白,身後站着李知縣等一衆海陽縣的官員。而這些官員們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了林蓁的身上。
李知縣幾步走過來,拉住林蓁,指着那名老者對他說道:“這一位,乃是廣東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汪大人,奉皇上命令,在廣東巡視海道的,你快跟我過來見一見他。”
林蓁忙走上前去,對那老者拜了一拜。汪按察使笑吟吟扶他起來,上下看了看,道:”你就是懂佛郎機話,從他們船上救下那些孩子們的人?”
林蓁趕緊道:“那天的事……都是李大人和縣衙衆差爺的功勞。”
汪按察使聽後,身體微微後傾,更加仔細的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孩子,這位按察使大人姓汪名鋐,字宣之,號誠齋。他今年已經五十有六,是官場上的老手,頗見過些世面,可是林蓁的言談舉止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一把把林蓁扶了起來,自己尋了張椅子坐下後,又指着身旁一把木椅,道:“小友,你坐過來答話。”
他哪裏知道,林蓁的驚訝不異于他,因為這名老者正是林蓁那晚從系統播放畫面中看到的,那名指揮着明朝軍隊與佛郎機人大戰一場的指揮官。林蓁知道他來頭不小,于是也不敢坐下,堅持站在一旁,李知縣和縣學的教谕都勸道:“汪大人命你坐下,你坐下便是。”
林蓁見狀,只能恭恭敬敬坐在這位汪按察使身側,聽他道:“我早知道這佛郎機人在沿海各地胡作非為,擾民甚重。只是先皇對他們頗有好感,我等也不好與他們為難。可新皇登基之後,已把那先前靠賄賂奸人江彬留在宮中的佛郎機人佩雷斯逐出了京城,如今更是下了指令,命我等盡快驅逐佛朗機人,再也不許他們入境!”
說着,他環視了一下縣學裏剛才慷慨激昂和佛郎機人勢不兩立的這些秀才們,對和他同來的那些官員道:“況且本官一路從番禺來到此地,路上聽到的都是關于這些弗朗機人的惡行,還有……”說着,他目光在府衙的那幾人身上一掃,道:“……朝廷從正德十三年起就要求他們的船只立即返回,他們卻從未遵守,這其中也有各地官員與他們暗中往來,對他們包庇縱容的緣故!好了……這些事老夫如今不想追究,你們,還有這位小友,都跟我到府衙去,好好商議商議接下來該如何執行朝廷的旨意,把這些佛郎機人趕出我大明的疆域!”
縣學的秀才們一聽,連聲叫好,汪鋐攜着林蓁的手,帶着他走在前面,其餘的官員亦步亦趨跟着他一同來到了府衙。待衆人坐定,汪鋐便問衆人可有對策,衆人七嘴八舌,無非說的是佛郎機人不懷好意,應當馬上派兵通知他們即刻滾蛋。說話間,外面有人進來報信,道:“臬臺大人,屯門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那些佛郎機人不肯停止貿易,一定要将貨物賣完再走,對我們的命令毫不理睬,我們抓了個……呃……叫什麽瓦……斯……科……”
汪鋐把手一揮,道:“不管他叫什麽名字,我問你,他們如今可有所動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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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信的人道:“當地駐守的官員和他們發生了争執,便抓了他們船上還有其餘幾艘佛郎機貨船上的人,這些人自然都不肯束手就擒,和我們的人打了起來,佛郎機人死了幾個,我們的兵士也有受傷的,然後,這個瓦斯科的兄弟叫什麽迪……迪奧戈的忽然開動了船,逃跑了!”
汪鋐一聽,道:“豈有此理!讓他們把那些抓住的人關好,等我回去之後好好審問!”
差人急忙退了下去了。汪鋐這時才開口問林蓁道:“小友,聽你們知縣說,你在船上聽見了佛郎機人之間的談話,說是他們還有人前來支援,可有此事?”
林蓁忙點頭道:“沒錯。他們不但有人來支援,而且,他們的武器比我們的……嗯……先進,依小人看,不如先派人探聽一下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馬,船上裝了幾門槍炮,咱們這邊才好部署。”
汪鋐心想,這孩子雖然是曾經皇上身邊陪讀過的,但自己已經對他表現出了适當的尊重,就可以了,他才幾歲,自己自然不必事事都聽他的,于是便笑着道:“嗯,你說得有理,不過朝廷那邊催的很急,說是要‘即刻’将他們全部驅逐,如今他們既然已經望風而逃,依老夫看,理應乘勝追擊。”
說着,他站起身來,在案臺前挂好的地圖前細細查看了一下,下令道:“傳令下去,将海防指揮部設在南頭寨,老夫這就動身前往南頭調集兵力,和這些佛郎機人決一死戰!”
林蓁想起了腦海中明軍死傷慘重的畫面,一時間也顧不得尊卑了,站起來着急的想再勸說幾句,誰知府衙中的那些官員紛紛贊同,汪鋐擡起手來,将林蓁按回到了座位上,道:“小友,你不要急,你會佛郎機話,老夫本想帶你一同前去,為此戰效力,但你年紀尚幼,聽說前一陣子又受了傷,不宜奔波,這樣吧,待老夫在南頭部署完畢,再派人過來請你……”說罷,他起身吩咐道:“走!”
林蓁急的直打轉,道:“汪大人,您先別走,聽小人一言……”可是一陣陣附和聲中,誰也沒有心思去聽林蓁到底要說什麽,一個個都想着如何建功立業,讓新皇帝知道自己的本事,待林蓁趕到門口時,一行人已經簇擁着汪鋐上了轎子,浩浩蕩蕩往府衙外去了。
汪鋐上轎之前,還對着林蓁颔首示意,林蓁心想,我……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兒呀?可是汪鋐再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帶着他的下屬們離開了海陽。
林蓁失落的沿着縣裏的大路往縣學走去,怎麽會這樣呢?自己明明有改變這一切的機會,怎麽還是沒有能阻止汪鋐的決定?他幹脆在一旁坐了下來,開始琢磨該如何補救。當然,他也可以跟着趕到南頭去,接着勸說汪鋐,但是看上去,汪鋐根本不會聽他的。他嘆了口氣,正想站起來接着走,忽然卻傳來了一個聲音:“哎,小相公,是你呀!”
林蓁回頭一看,見對方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他仔細辨認了一下,恍然大悟:“哎呀,原來是你,楊三,楊阿伯!在船上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救我們,我們只怕又被佛郎機人捉住了!”
楊三道:“謝什麽,我楊某也是有子女的人啊,怎能看着佛郎機人做出這種事來而不加阻止呢,只是他們身強體壯,格外兇惡,我怕自己動手反而壞事。唉!若不是這年頭生意不好做,我也不會和他們為伍啊!”
他又道:“我和這些佛郎機人打交道久了,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他們的厲害,他們船上那炮一轟,哎呀呀,莫說是咱們這些老百姓的漁船,就是咱們海道最好的戰船,也得炸的稀爛,你不信吧,我跟別人說,也沒一個信的,但我可是親眼見過的啊!”
林蓁聽到這兒,頓時就明白了,汪鋐不相信他,不是因為汪鋐不夠聰明,而是佛郎機人的戰鬥力實在是超出了這個時代明朝官員的想象力,況且自己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汪鋐肯坐在那兒聽他說上幾句,估計還是看在自己曾經給當今皇上陪讀的面子上呢!
可是現在,又能有什麽辦法扭轉這眼看就要發生的敗局呢?林蓁盯着眼前的楊三,心裏忽然有了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