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蓁使勁推搡着林毅齋,終于把他給叫醒了。他暈暈乎乎的站起來揉了揉眼睛,問林蓁道:“什麽……什麽時辰了……”林蓁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着急的對他說道:“阿爹,家裏來了生人,你快去瞧瞧!”說罷,林蓁将林毅齋扶起來攙到了院裏。林蓁往院門處一看,程氏正站在門口,對面是一個身着整齊的葛布短打的精壯的中年男子。雖然他一身農夫裝扮,但林蓁直覺他和自己每天見到的這些鄉裏鄉親截然不同,至于是哪兒不一樣,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林蓁看了看程氏的表情,覺得她好像并不認識來人,但是,這人手裏拿着不知是什麽東西給程氏看了一眼,程氏馬上一臉不安錯愕,微微往旁邊一讓,把那人請了進來。
林毅齋搖搖晃晃的走了過去,問道:“玉、玉娘,這位是誰?”
程玉娘還沒開口,那人瞧了一眼林毅齋,他的目光十分淩厲,林毅齋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一半。林蓁心裏也有些害怕起來,這時,只聽那人一字一頓開口說道:“我是寧王府上家丁。此番王妃命我來此,是來接公子回南昌去的。”
林蓁着實被這話吓了一跳,他擡頭看着他娘,只見程氏慌慌張張的往後退去,一直退到了林毅齋身邊。她緊緊抓着林毅齋的袖口,對來人道:“我……我不知道你所言何事,我這兩個兒子都是我和拙夫所生,我們家并沒什麽公子,還望這位大哥回去禀報王爺、王妃,望他們明察,不要和我等鄉野小民為難……”
林毅齋的酒這回全都醒了,他馬上擡手扶在程氏肩頭,安慰的摟住了她,對那人道:“沒錯!你沒聽見我娘子說的嗎?我娘子八年前就離開王府,嫁到我家來了。我這兩個兒子,一個六歲,一個七歲,跟王爺沒有半點關系!”
那人見狀,緩緩在院裏坐下,放輕了聲音,道:“二位不必如此。不是王爺命我來的,是王妃她老人家怕王爺的骨肉流落在外,受凍挨餓,所以才命我前來看看。王妃說,若是你們想讓他認祖歸宗,會給你們一筆銀子,将來公子到了王府就由她來撫養……程氏,你應該知道,王妃為人善良寬厚,她所說的,日後定會做到。”
說罷,他擡眼四處看了看林家住的這個小院,林蓁也随他的目光往四下裏看了看,感覺自己的這個家還不算太糟,前幾年林毅齋把三間屋子重新翻修了一遍,雖然鴨寮有點鴨寮該有的味兒,但整體上還是比一般農戶家裏好多了。誰知那人輕輕笑了一聲,道:“你們自己就住在這樣的地方,也就罷了,難道忍心讓皇室血親跟你們一同受罪?”
說罷,他擡起眼來,看着站在一旁的林蓁,林蓁現在大概是六歲半的年紀,卻因為一直吃的不錯,又鍛煉得當,看上去雖然不是特別粗壯,但是勻稱結實,和村子裏那些七八歲的孩子差不多高。再加上他比一般孩子更伶俐懂事,那人一下子就把他認作了程氏的大兒子,走到他的面前,輕輕躬身一拜,道:“你可想跟我回南昌去,看看你的父母?”
與此同時,林大毛正坐在門檻上,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幕,見那人的意思好像是要帶走林二毛,他馬上颠颠跑過來,拉着林蓁的手,道:“不、不想……別、別走。”
一院子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誰知這時,林老太太從屋裏沖了出來,咧着嘴滿臉笑容,對那人道:“這位……官差老爺,您坐……我這兒子媳婦不識大體,待我老婆子好好勸勸他們。要不這樣,您……您住在哪兒……”
他還沒說完,林毅齋就打斷了她,道:“這位大哥,您切莫聽家母亂說。我方才都已經跟您講清楚了,孩子是我林某的孩子,我再禽獸不如,也不能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啊!”
那官差有點意外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程氏,道:“先前你的兄弟去江西找到王妃,王妃以為你有把孩子送回去的意思,所以才派我前來。至于事情真假,她也早已派人查的明明白白了,王爺确實虧待了你……不過,王妃也說了,這還是看你的意思……既然如此,你們一家先商議商議,再過三日我再來吧。”
說罷,他幾步跨出院門,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林老太太急匆匆把門一關,低聲喝斥道:“你們兩個蠢吶!這可是讓咱們家二毛坐享一輩子榮華富貴的大好機會,你們怎麽能眼睜睜放過呀!我聽說那王爺們,每日裏什麽也不用做,金山銀山花不完,山珍海味吃不盡,像咱們二毛這麽機靈,王爺王妃怎會不喜愛他?将來整個王府還不都落在他手裏?到那時候,他就能把咱們接去一塊享福了呀!我雖然舍不得我這乖逗孫,但更不能耽誤了他!你們聽我老婆子的,準沒有錯!”
就這麽短的時間,這樣的法子林老太太竟然都能想得出來?林蓁對自己的奶奶真是一個大寫的“服”字。眼看着林毅齋和林老太太陷入了激烈的争論,程氏在一旁神色恍惚,一會兒又開始低聲啜泣,林蓁心亂如麻,開口喊道:“別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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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毅齋和林老太太吓了一跳,都閉上了嘴,他們回頭看着林蓁,見他皺着眉頭站在院中,道:“這是哥哥自己的事,難道你們沒想過問問他的意見嗎?”
在林老太太眼裏,林大毛的存在感無限接近于零,她冷冷的“哼”了一聲,指着大毛,道:“他?他個悶頭鵝,話都連不成句,問他做什麽?乖逗孫,你想不想去住金屋,睡玉床呀?”
林老太太這句話一出口,林毅齋又重新和她吵了起來,程氏幹脆一聲不吭,領着兩個孩子到屋裏去了。
一進屋,林蓁小心翼翼的問程氏道:“娘,這……這是真的嗎?”
程氏知道林蓁比別的孩子早熟許多,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這個才幾歲的二兒子比林毅齋更可靠。但是,這件事是她一直以來心裏的傷疤,這會兒林蓁問起,她心頭陣陣作痛,難過的捂住了臉,點頭道:“是……是真的。”
林蓁整個人都在發蒙,這會兒,他心裏千頭萬緒,一時間根本理不清楚,正當母子三人在屋內靜坐相對的時候,門外忽然又響起了砸門聲,林蓁趕緊起來把門打開條縫往外一瞧,原來門外催着交稅的排軍又來了——他們前一陣子已經來過一次,一家人推說當家的林毅齋不在,讓他們下次再來,結果這回他們見了林毅齋,指着他的鼻子罵了一頓,直接到鴨寮裏揪出兩只最肥的鴨子拎在手裏,吆吆喝喝的又往隔壁去了。
林蓁心驚肉跳的看着院內發生的這一切,只見林老太太吓得癱在地上直哆嗦,問林毅齋道:“這是怎麽回事,夏……夏糧不是早都交上去了?”
林毅齋嘆了口氣,道:“我聽村裏鄉親們說,這些縣裏的大戶人家收了田地,就把他們自己本身該交的這樣那樣的稅攤在佃戶身上,如今縣裏的黃冊、魚鱗冊早都不準了,他們出錢賄賂了縣裏官員,想讓誰交稅就讓誰交稅,攤到誰頭上,誰就只能自認倒黴,這叫‘活灑’,他們還把自己的田改到死人頭上,那叫‘死寄’,咱們沒有這些門路,只能,只能任他們宰割了!”
林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抹着哭了起來,道:“唉!這可怎麽過,早知道就不把田賣給梁家了,你說說你……”
程氏站起身,想去門外阻止林老太太繼續訓斥林毅齋,誰知剛走了兩步,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她走到門邊扶着門框,幹嘔起來。
林蓁估計是昨天林毅齋喝酒的酒味太大,熏到了程氏,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味道聞了挺難受的。他趕緊上前扶起程氏,讓她坐到床上休息,誰知程氏還是按着胸口捂着嘴,一個勁兒的嘔個不停。
林蓁趕緊跑出去把林毅齋叫進屋裏,林毅齋和程氏兩人說了會兒話,林蓁屋門處沒聽清他們說的什麽,只覺得他倆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了。天塌下來,日子也得過,林蓁拉上林大毛走到屋外,見林老太太正在罵罵咧咧的整理鴨寮,還好兩只番鴨會自己覓食,早上溜達出去了,被順走的只是兩只麻鴨,雖然林老太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但林蓁覺得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林毅齋酒醒了,林蓁覺得自己沒有再待在家中守着他的必要。聽外面排軍們沒了動靜,他便打開院門,和林大毛一起趕着鴨子,往社學和小溪的方向慢慢走去。方才那突如其來的一片混亂,差點讓林蓁把王府來過人的事情忘在了腦後,當兩人在社學門口停住的時候,林蓁認真的問林大毛,道:“大毛,如果讓你去一個一輩子都吃穿不愁的地方,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但是,咱們大概就不能見面了。你……你想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