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電光火石間, 歲行雲總算模糊記起數日前暈厥在李恪昭肩頭時的某些片段。
大意了。那會兒難受至極,腦子跟不上趟, 竟無意間露出了小尾巴而不自知。
話又說回來, 這李恪昭未免也太……讓人看不透了。
既在她說話當時就已察覺異樣, 卻偏等到今日,因突發狀況不得不到她面前來, 這才忽然發問。為何?
歲行雲心中惴惴,無法确定當下時機是否合适坦誠自己的秘密。
死後續命複生, 從兩千多年後來。此事着實玄乎其玄,若非親身經歷,她自己都不敢信。
迄今為止, 她與李恪昭真正相處不過短短一個月,她尚不敢妄自托大地揣測李恪昭會作何反應。
萬一将她當做妖邪綁去燒了,那她可未必能有機會再次複生。
唔,不能說不能說。至少,在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之前,絕不能說。
他既開誠布公問出來, 至少說明, 他雖覺她有古怪, 卻并未懷疑她對他有叵測居心, 否則就該直接将她捉去刑訊嚴審,不是麽?
心念一定, 歲行雲才繼續動作, 若無其事拿過外衫披上, 慢悠悠将目光投向立在床尾的李恪昭。
李恪昭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編好了?”
“公子說笑呢,”歲行雲咬牙道,“這問題我不是不能答,卻不想如此輕易就答。”
“何意?”李恪昭以舌抵腮,若有所思。
歲行雲坐得腰身筆直,擡着下巴與他目光對峙:“若公子倒戈幫我說服小大夫,那我就告訴您。”
李恪昭凝視她片刻,微微颔首:“稍等。”語畢轉身繞過屏風出去了。
歲行雲長籲一口氣,下床穿鞋,整理好衣衫。
隐約聽見他在門外與明秀有來有往說了幾句話,很快便又回來了。
李恪昭道:“之後十日,讀書識字為主,習武只能做最簡單的訓練。無論你在何處都不得離開小大夫眼前,若她絕對禁止的事,你便不能做。如此可行否?”
“可行,太可行了!”歲行雲猛點頭,“公子英明!小大夫……”
“說吧。”李恪昭滿臉寫着“收起你的狗腿溢美”。
歲行雲立刻笑吟吟道:“戰場之事,當然是葉大哥講給我聽的啊!”整個府中無人比葉冉更适合背這口黑鍋,就他了。
李恪昭神色狐疑:“葉冉?他何為與你說這個?”
“閑聊麽,大家都滿嘴跑馬,話趕話就說到那裏了,”歲行雲斬釘截鐵道,“若公子不信,我這就随您一同去找他當面對質!”
*****
《朔望兵陣.始篇》:兵者詭道,其詭在計、在謀、在言、在行、在間、在陣。凡此六者,将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殆。若兩将皆知,則上善此六道者勝。
“衛朔望”在著作中明确指出,“言”乃“兵者詭道六要”之一,其意用大白話來講就是,凡優秀将領,定要懂得胡說八道。
若對峙中的兩位将領都懂此道,那就得比拼“誰更能滿嘴跑馬”了。
葉冉看着面無表情的李恪昭,再瞧瞧神色篤定的歲行雲,當即疑惑地眯起左眼,撓頭道:“我同你說的?”
歲行雲瞪大眼,使勁點頭:“那可不?就前些日子,我随公子去聽香居回來的次日。你讓我頂水缸蹲馬步,還記得麽?就在這兒,大石頭跟前這裏!”
說着還緩步挪過去,煞有介事地指着大石頭跟前那小塊空地。
“啊,是頂水缸蹲馬步了,過後也确是在這裏磕了會兒閑牙,”葉冉被她弄得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性,“可那時,咱倆不是在說別的事麽?無緣無故,我怎會與你說起戰場的事?”
歲行雲順暢接口:“那不是最終你說不過我,惱羞成怒叫我折返跑二十次來着?我跑到腿軟跌地上不願起,你說我擋着旁人了,便叫金枝來将我挪去別處。金枝打算扛我走,你就說戰場上這姿勢是扛陣亡同袍的。”
她的話裏虛虛實實,指東打西,說詞中有細節有地點有人物,态度又格外肯定,句句擲地有聲,半點磕巴都不打,葉冉是真懵。“我說了?”
“葉大哥你怎麽回事?才三十呢,忘性就這麽大!不信問金枝,”歲行雲對正在折返中的高挑少女喊道,“金枝,你快來!公子有事問你!”
李恪昭扭頭瞪她一眼。明明話都是她在說,這倒成“公子要問”了?
金枝不疑有他,立刻擦着汗小跑過來:“公子、公子萬年。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想知道一件事,葉大哥破記性,可要冤殺我了。請你幫忙給我做個人證。我一句句問你,你細細想了再答,可好?”歲行雲懇切求道。
金枝一聽頓覺人命關天,生怕自己答錯或沒想起什麽,害歲行雲丢了性命,使勁咽了咽口水,點點頭嚴陣以待。
“你想想,就飛星與葉大哥打起來那日,他還在這院子裏當衆劈了個叉,記得嗎?”歲行雲問。
“那自然記得,”金枝趕忙道,“公子,行雲沒說假話,那日西院的人全瞧見飛星劈了個一字馬,疼得嗷嗷叫。是真的!”
李恪昭微微颔首,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氣:“嗯。然後呢?”
“公子別急,我這不是要同金枝明确日期麽,”歲行雲一本正經又問,“那,後來我折返跑跌地上了,葉大哥是不是喚你來将我挪到旁邊去來着?”
金枝點頭如搗蒜:“是呀。大夥兒都瞧見的啊!”
“看吧,我沒說假話吧?”歲行雲雙手一攤,“公子這下可信我了?”
李恪昭看向葉冉,葉冉用力撓着後腦勺,遲疑道:“這麽一說吧,我似乎也有點想起來了。”
歲行雲一把握住金枝的手晃來晃去:“好姐妹!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金枝茫然地眨了眨眼,憨厚笑道:“我也就照實說而已,沒做什麽。”
*****
歲行雲這通虛實相間、避重就輕地攪渾水下來,就将所有事都理得像真的一般,連她自個兒都快信以為真,李恪昭似乎也指不出什麽漏洞。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西院時,忽聽得背後葉冉對歲行雲嘀咕。
“我怎麽覺着你在繞我?我當真說過那句話?我就記得那日咱倆聊了‘嘤嘤小郎君’的事而已……”
李恪昭倏地止步,回眸看向交頭接耳的兩人。
歲行雲激動地擺着手臂強調:“葉大哥!葉大爺!你怎麽還沒捋明白?咱倆先聊的‘嘤嘤小郎君’,接着你讓我去折返跑,我跌倒了,金枝來扛,你便笑話說戰場上扛陣亡同袍才這樣!你再捋捋,就是這順序,半點毛病都沒有的。”
“哦。”葉冉呆滞點頭,勉強算是與她達成共識。
詭計得逞的歲行雲一顆心落定,整個人身輕如燕,笑容也明快起來,嘴角都快咧上天。
擡眸見李恪昭駐足回眸,眼神裏帶着強烈疑問,那顆才得意忘形到飄飄然的心立刻急速下墜。
“公、公子?”她胸腔裏七上八下的,“還有吩咐?”
李恪昭的以目光在她與葉冉之間來回逡巡,到她快要緊張到窒息時,才冷冷開口:“‘嘤嘤小郎君’是什麽?”
葉冉頓時忘記滿腦門子糊塗官司,嘿嘿揮開歲行雲,上前半步搶答:“要不我怎會說起這家夥是‘男扮女裝的假姑娘’呢?她竟喜歡又嬌又軟又甜還得會‘嘤嘤嘤’的小郎君!”
李恪昭一言不發,抿唇盯着歲行雲,眉梢微微上揚,似是在确認葉冉所言真僞。
在歲行雲心中,李恪昭是她以血盟誓要效忠的主君,即便李恪昭待人沒有太大架子,她也不太好在他面前過于放肆,至少不合适聊這種較為私人的閑話。
而諸如葉冉、飛星甚至金枝他們,才真正是她平日一起訓練、将來要并肩浴血的軍中同袍,插科打诨、葷素不忌全不需顧忌的。
葉冉忽然對李恪昭說破她喜好“嘤嘤小郎君”的事,她多少有些尴尬。可李恪昭一副非要得她親口确認的模樣,不吭聲顯然收不住場。
于是拘謹低頭,撓了撓臉,幹笑道:“這,世間萬紫千紅嘛。什麽樣的人都會有人喜歡不是?葉大哥不也說,男子們多偏愛‘嬌軟甜,會嘤嘤嘤’的小娘子……那,你們會喜愛這樣的女子,我喜愛這樣的男子那也不奇怪,是吧?”
“我不愛。”李恪昭面無表情丢下冷冷三字,轉身走了。
歲行雲大惑不解地瞧着他的背影,不太确定地轉頭詢問葉冉:“公子看起來像是怄氣了?”
葉冉點頭:“少俠好眼力。”
“我說得挺有道理啊,”歲行雲蹙眉撓頭,“他為何突然生氣?”
“問我做什麽?我又不是他,”葉冉幸災樂禍般拍拍她的肩,“少俠眼力雖好,腦子裏卻似乎少根弦啊。”
歲行雲想起這人先前被自己繞得一敗塗地,頓時就不服地冷笑:“誰才是腦子裏少根弦的那位,這可不好說喲。”
“陰陽怪氣,我怎麽覺着你在罵我?”葉冉危險地眯起眼,開始撸袖子。
歲行雲立刻右腿後退呈弓步,雙拳一前一後擺開防禦架勢。
場面立刻傳來小大夫明秀的嬌聲喝止:“行雲!你站直了說話!”
“哦,是。”歲行雲讪讪收勢,雙腿筆直并攏。
*****
離開西院後,李恪昭與飛星同車出門,往儀梁城東門行去。
途中,飛星見李恪昭一直神思恍惚,似悒悒不樂,又似被什麽重大難題困擾,便積極為主上分憂。
“公子何事發愁?”
李恪昭如夢初醒,坐直身,握拳抵在唇間輕咳一聲:“飛星,你……”
飛星屏氣凝神,等半晌也沒等來下文,頓時被他這少見的吞吐遲疑驚得不輕,忙斜身湊得近些:“公子有何吩咐?”
李恪昭飛快看了他一眼,似太過于難為情,猛地閉上眼,破罐子破摔般小聲問:“你,會‘嘤嘤嘤’嗎?”
飛星目眦盡裂,猛地從車廂側邊長椅跌落于地,并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公子!飛星生死盡付于您,但身子,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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