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某些觀念歷經兩千年傳續演進,在後世已是無需解釋的天公地道,可惜此時才是“最初”與“從前”。
哪怕後世人人皆知,李恪昭與他的左膀右臂們是推動“女子與男子生而等同”的先行者,但這個造福千秋萬代的觀念在眼下還只是混沌萌芽,連先行者們自己都尚在矛盾與困惑中艱難探索。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面對葉冉不可思議的眼神,歲行雲才算真真切切地明白,許多對後世姑娘們理所當然的事,需經過先輩前人們多麽艱難而漫長的努力才一步步變成那樣好的将來。
歲行雲坐在地上喘半晌後,姿态豪邁地一把抹去面上汗水,笑道:“會‘嘤嘤嘤’的怎麽就一定是女子了?”
葉冉眉心皺出幾道深深褶痕:“男子‘嘤嘤嘤’像什麽話?只有姑娘家才那樣。”
“葉大哥此言差矣。各家一樣米還養得出百樣人呢,天下這樣大,怎麽就沒有‘嘤嘤嘤’的男子了?又沒哪家王法說‘若男子嘤嘤嘤要被抓起來問罪砍頭’。”歲行雲有理有據怼了回去。
對面的葉冉也坐在地上,雙手反撐,上身略微後仰,眯起眼睛歪頭打量她,讪讪哽了半晌。“倒确是沒哪家王法這樣說。”
“”
“你這小姑娘,腦子裏偷長些什麽稀奇古怪的蘑菇?”他以拳頭輕敲自己額角,似是在幫助打通腦中關竅。
歲行雲笑彎了眼,盤腿坐正:“葉大哥可成親了?”
葉冉搖搖頭:“尚未。”
她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姿态太過自然,仿佛一個調皮小兄弟沒大沒小尋老大哥扯淡閑談,讓葉冉數度恍惚疑心,這他娘根本就是個男扮女裝的“假姑娘”!
“那咱們假設啊,假設,将來你出人頭地、威震天下了,到時世間各式各樣姑娘都排在你跟前任選,但只許你挑一個。仔細想想,你會選什麽樣的?”歲行雲搓手笑望着他,以眼神催促他速速決定。
“若只能挑一個的話,”葉冉摸着下巴稍作沉吟,誠實道,“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天下男子都喜歡長得好看的。”
“廢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女子挑伴侶,也不至于專撿長得不好看的選啊!我是說性情,性情!”歲行雲捏着拳頭強調。
“你想想,家中有個端和娴靜、溫柔體貼、知冷知熱的可心人,那滋味美不美?”
“甚美。”葉冉仰頭看天,被她說得忍不住向往起來。
“你再想想,一場鏖戰後從屍山血海中爬起來,風塵仆仆回到家中時,你既疲憊又沉重,那可心人就撲将上來抱住你‘嘤嘤嘤’,又嬌又軟又甜,你是不是就多少能開懷些?”
葉冉摳了摳腦門:“那是自然。”
“是吧?”歲行雲兩手一攤,笑着結論道,“你看,你也喜歡這樣的啊!這不人之常情麽?”
“不對不對,我是男子,想娶個這樣的妻子合情合理。你小姑娘能一樣麽?”葉冉滿眼寫着荒唐,“世間女子不都想尋個可依靠的夫君?一個男子若不能威武剛強、頂天立地,勢必無能照護妻兒,無法讓人依靠。這種男子你倒瞧得上?!”
“那我再問你,我每日老老實實這般受訓,你覺我将來有可能像你一樣厲害麽?”歲行雲換了個角度。
葉冉驕傲一擡下巴:“你根骨雖差,好在自律又肯吃苦。只要我盡心教,你認真學,假以時日必能成器。”
“所以啊!威武剛強、頂天立地、給人依靠,這種事我自己就可以,”歲行雲理直氣壯,“既我将來也能同你一樣厲害,那憑什麽只許你喜歡又嬌又軟又甜的小娘子,卻不許我喜歡這樣的小郎君?講講道理啊大哥。”
葉冉被她的觀點攪和得滿腦子漿糊。隐隐覺得古怪極了,卻又挑不出她這番道理中的錯處,難受得抓心撓肝。
末了只能輕惱沉聲,粗着嗓子喝道:“到底是誰不講道理啊?我看你同我扯淡半晌,就是為了歇氣!趕緊爬起來去給我折返跑二十趟!”
“道理講不過就擺教頭威嚴,”歲行雲站起來,搖頭晃腦地笑着擺擺手,“罷了,我大度,敬你長我一輪,不同你計較。”
*****
未時近尾,李恪昭匆匆回府,火急火燎地召了飛星與葉冉進書房。
彼時歲行雲正自覺在書房中寫字,見他們三人進來那架勢,雖什麽也不知,卻也免不了跟着焦躁幾分。
“出什麽事了?總不會是那卓嘯帶兵殺上門來了?!”
李恪昭沒好氣地瞪她,撩起衣擺坐下時帶起一陣風。
“不管怎麽說,咱們關起門來總是一家人,”葉冉也忍不住沖她揮了揮拳頭,哭笑不得地輕斥,“你就不能盼家裏點好?”
歲行雲摸摸鼻子,尴尬笑:“失言。你們說,你們說。”
“長話短說,”李恪昭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今日宮宴是齊文周尋了他祖父齊林出面求蔡王說和。我只能下了這臺階,明面上與齊文周夫婦握手言和。不曾想齊文周還有後手,又借齊林之口,當着蔡王的面說要送兩名美姬做為給我的賠禮之一,待會兒就送過來,蔡王欽使也會随行登門做和解見證。”
齊文周的祖父齊林是蔡國國相,在蔡王面前說話的分量自是不輕。
眼下明面上是齊林的孫子孫媳得罪了缙公子夫人,他老人家出面,又請了蔡王做中勸和,李恪昭若是拒絕,那就拂了蔡王臉面,只能硬着頭皮先應下。
“那兩名女子定是卓嘯的人!”飛星如臨大敵,“卓嘯慣使這般手段,薛國質子府上有個小妾就差不多是這麽來的。名為小妾,實是探子,随時将薛公子在府中一應行跡通報給卓嘯那頭。”
歲行雲不解,小聲插嘴:“薛公子不知道那小妾的所作所為?”
“知道,可人是他自己沾染上的。他本就貪好美色,當初去卓嘯一位同黨大臣府上做客,許是着了道,半推半就把人家府上的舞姬給……嗷!”
飛星捂住額頭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面有不豫地輕斥:“她是個小姑娘,你說話注意分寸。”
歲行雲清了清嗓子,不知該怎麽接這話。
“公子息怒,不怪飛星,行雲這家夥分明就是長得像個小姑娘。別瞧着漂漂亮亮、柔柔弱弱的樣兒,骨子裏野得跟什麽似的,她敢說的話公子還未必敢說呢。”葉冉笑呵呵幫腔。
李恪昭看看葉冉與飛星,再看看歲行雲,忽然頭疼:“我就出去大半日,怎就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了?”
“小事小事,往後再同公子細說,”歲行雲趕忙将話題正回來,“眼下公子急的是,今日若讓那兩名女子入府,或恐将來請神容易送神難,可對?”
那邊三人齊齊點頭。
“咱們公子向來潔身自好,這幾年卓嘯都沒尋着機會往咱們府上安插眼線,”飛星揉着額角,愁眉苦臉道,“若公子當着王君欽使的面将那兩名女子拒之門外,到時欽使回去一禀,蔡王定以為公子陽奉陰違,實則并不肯看在他的面上與齊文周和解。這麻煩可就大了!”
難怪之前歲敏忍辱負重,日日都來門口跪叩,就為将事情鬧大,如此,國相齊林為着齊氏顏面名聲就不得不管。他老人家到蔡王面前一說,蔡王自不會袖手旁觀,而蔡王一摻和,李恪昭就騎虎難下。
好個齊文周!好個卓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這事公子出面辦不成,”歲行雲放下筆,捋捋袖子,“我出面卻可以。”
李恪昭觑向她:“你?”
“沒錯,這事還真就非我不可了,”歲行雲站起身來,認真道,“公子出面拒絕,那事情的性質就會被人歪曲成‘缙質子藐視蔡國王君’,可若是我出面,這就能大事化小。”
李恪昭與葉冉交換了一個眼神。
飛星沒明白,急躁躁追問:“你出面如何就大事化小?”
“齊府送賠禮絕不會單只兩名女子,定還有別的物事。只要公子收下旁的賠禮,這便算給了蔡王與齊林面子,與齊文周夫婦達成明面和解……”
葉冉擺擺手,眉頭緊皺打斷歲行雲:“說是這麽說,可收賠禮沒有挑着一部分收的。若真這麽做,只怕全儀梁城的人都要說公子目中無人、傲慢失禮,這不是正好趁了卓嘯的意,活生生授人以柄?”
“可若公子有禮有節,卻不幸有個不識大體的善妒悍妻,旁的賠禮都無二話,偏就撒潑撕鬧不準公子收那兩名女子,”歲行雲歪着腦袋嘿嘿一笑,“那儀梁城的人會怎麽說?蔡王又怎麽說?”
葉冉眼前一亮,連飛星都想明白了,連連拍手叫好。
“妙啊!如此就從‘缙質子藐視蔡國王君’這等傷害邦交的國之大事,變成了‘缙質子有妻悍妒’的家事了!”
惟有李恪昭眉心深鎖:“你名聲還要不要了?”
“這都關乎公子今後在蔡國的處境,更可能影響兩國邦交了,我的名聲算哪塊小點心?”歲行雲豪氣幹雲地振袖負手,笑望李恪昭,“若我連在這等小事上都不敢站出來維護公子,您拿我這屬下有何用?”
“若你這麽做了,眼前死局可解,”李恪昭抿了抿唇,“可各方勢必關切後續,屆時我若對你無任何懲處,那也會下不來臺。”
“那便懲處!”歲行雲目光堅定地直視他,虎虎氣勢宛如陣前請戰。
李恪昭腮幫鼓了鼓,似是咬緊了牙根:“你打算怎麽做?”
“公子只管去前頭迎客,一切交給我,”歲行雲威風凜凜地挺直腰身,擲地有聲道,“今日府門之後便算作需我守護的家邦,若讓別人的探子進來半步,那就是我城池失守,當提頭來見!”
時間緊迫,眼看着齊府的人就要在王君欽使陪同下登門,李恪昭只能按下滿腹的話不表,帶着葉冉與飛星匆匆往前廳去布置迎客之事。
歲行雲一路小跑着回到南院,随意尋了身衣裙出來,又将容茵喚來。“容茵你趕緊替我找只雞,再給我把菜刀。”
“您要做什麽?”容茵驚駭後退半步。
“別問那麽多,趕緊!”歲行雲一邊快速更衣,一邊急聲催促。
她上輩子長于市井之間,不管善妒悍婦還是善妒悍夫那都是見過不少的。今日且看她來博采世間男女兩者之長,悍出風範,妒出水平!
歲小将軍攻必克、守必堅,卓嘯與齊文周想送探子進門來?做什麽春秋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