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希夷歲氏乃蔡國望族,在鄀城一帶鋪路造橋、建善堂施粥窮苦從不吝啬;逢蔡有外戰,更主動解囊向朝廷敬獻珍寶錢糧。
最難得的是,歲氏在朝野有口皆碑,卻始終安居鄀城外的希夷山,族中子弟無一出仕,使宗族不涉廟堂權力紛争。
如此歲氏,自以“超然清正”的美名得數代蔡王青眼。故雖非王室宗親,也無封爵貴蔭,卻從不乏王孫貴胄、名門子弟登門求親。
歲氏女嫁王孫公子素有先例,歲行雲所言“不配”,當然不是指門第懸殊。
“公子神通廣大,”她小心試探,“有些事,想必您早已知曉了吧?”
李恪昭眉梢淡挑,不答反問:“何事?”
此時他年歲不過十七八,卻極沉得住氣,情緒半點不外顯,叫人不敢妄斷其深淺。
歲行雲飛快盤算:要留在他身邊,就需得他信任;要得他信任,則須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這才最為穩妥。
稍作思量後,她決定賭一賭這位青史英主的人品、氣度。
“去年夏末,我王欽使奉命前往希夷山為您求親時,族中打算許給您的人原不是歲十三。”
李恪昭毫無意外之色:“那又如何?”
“随欽使前往的蔔官測出,我族中與您八字相合的适婚姑娘是另兩位堂妹。但其中一位年方十一。”
歲行雲以求證的目光直視他:“欽使說,缙國婚俗不齒‘童婚’,您必會拒絕迎娶稚齡童女。請問六公子,此事可确實?”
“确實。”李恪昭颔首。
其實這一點後世史書上有載,歲行雲是知道的。
後世男女皆以十五歲為成年,成婚時若有一方年歲小于十五,這樁婚姻便是違法犯禁的“童婚”。按後世《戚姻律》,童婚是重罪,一旦查獲,除婚事要被判定無效,雙方家主還得按律受重刑。
而這上古之時,以男十五、女十四為成年,原本也是天下共識的适婚準線。
但因百餘年來戰事頻繁,各國對人口都求之若渴,多數諸侯國索性漠視“童婚”對稚齡孩童的摧殘,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被嫁為人婦之事常見。
唯獨缙國,不但君主、重臣屢屢強調“童婚不仁”,缙宗室子弟更身體力行,為百姓做出抵制童婚之表率。
雖看似細節小事,卻說明缙國在觀念、風氣上走在列國之前。
這讓歲行雲更堅定了信念,無論如何都要取得李恪昭信任,跟他回缙國去。
“欽使與我族長協商後,決定許另一位适齡堂妹予您為妻,”歲行雲歉意苦笑,“彼時歲十三正将與國相之孫議親,對方随尊長在希夷山做客,欲行‘請期禮’。”
“請期”是上古婚前禮之一,意即兩家家族尊長會面,正式協定婚期。此禮完成,婚事才算确實落定,從此男女雙方就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
原主也是個點背的,好端端一樁喜事卻栽在臨門這腳上。
“您是缙國公子,早晚會回國的。那位堂妹深恐将來要随您歸缙,怕是至死不得再返蔡國故土,就趕在欽使回儀梁城來複命前耍了些手段,奪去了那門婚約。”歲行雲嘆了口氣。
那位堂妹出于私心奪婚,害原主上吊自盡,歲行雲雖有氣,卻也不願在外人面前多提她那不入流的手段。
她深深吐納幾回長息,平複心中火氣後,才又道:“出了這事,族中一時尋不出适齡又與您八字相合的姑娘。而‘蔡王遣使往希夷山,為缙六公子求娶歲氏女’的消息早已廣為人知,若欽使空手而歸,我王與您都下不來臺。”
“損了蔡王顏面,使兩國邦交蒙生龃龉的希夷歲氏,也落不到好。”李恪昭終于不再惜言如金。
“歲氏族長急中生智,向欽使與王前蔔官謊報你的生辰八字,推你出來救場。”
“正是。歲十三知這樣不對,驚聞族長已允婚,吓得六神無主,不知将來該如何自處。一時急火攻心,才做出了‘以死拒婚’的糊塗之舉。”
歲行雲垂首,執了深深的歉禮。
“實在對不住您。”
她這致歉倒不是虛情假意,是代原主、代希夷歲氏全族向李恪昭說的。
原主确有苦楚與難處,歲氏也有歲氏的不得已,但那并不是李恪昭造成的,此事他實屬無辜。
蔡王做主替他向歲氏求親,打算以此對缙國示好,鞏固兩國友盟;而他身為質子,有義務維系兩國邦交,自得承蔡王這情。
他中規中矩求個親,一應禮數并無疏漏輕慢,可前有歲氏妄圖瞞天過海欺哄于他,後有原主歲十三以死拒之駁他臉面……
怎麽算都是歲氏對他不厚道。
李恪昭打量她片刻,不輕不重道:“你親口認下這些,就不怕我借此在蔡王面前生事,致你歲氏遭滅頂之災?”
所謂聽話要聽音。
歲行雲頓悟,他是在明示,他早知真相,卻未将此事告知蔡王。
若真有挾怨報複之心,他只需在蔡王面前揭破此事,将“歲氏以八字不合者欺瞞蔡王、騙婚于缙公子”的事擺上臺面,屆時王必定大怒,歲氏全族浩劫難逃。
這世道,君王一怒,那是要流血漂橹的。
“希夷歲氏有愧于公子,多謝公子諒我族人亂世自保不易。如此雅量胸襟,令人敬佩也汗顏。”
歲行雲誠心誠意地再執大禮。
“錯已鑄成,幸得公子寬宏,歲氏該有人站出來償您恩義。歲氏行雲,拜謝,懇請。”
“你欲如何償還?”李恪昭輕蹙眉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歲行雲舉步走到他面前,攤開掌心,坦然望進他的眼底。“公子可否借随身匕首一用?”
李恪昭略偏頭睨她,淡聲道:“弑夫?”
口中這麽說着,卻已從袖袋中取出随身匕首,放進她的掌心。
歲行雲發自肺腑地笑彎了眼。
服氣,真的服氣。
一個意圖不明的人,站在他身前半步處問他要随身兵刃,他不但敢給,還敢面無表情地随口打趣。
果然啊,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即便身在相對落魄的質子生涯,其膽識與氣魄也非常人可比。
“我無顏妄霸‘缙六公子妻’的尊榮。願領一紙休書,從今後為公子馬前卒。誠心可鑒于日月之下,請公子信我。”
歲行雲将匕首出鞘過半,左手食指指腹抹過鋒利刀刃,然後将這手高舉于面側。
“若遇暗箭,則捐軀為盾;若遭敵阻,必灑血開路。此生無論刀山火海,不負不叛。”
*****
驚訝瞪了她良久,李恪昭深吸一口長氣,緊咬着牙根緩緩閉目。
早前從鄀城傳回到他手中那些關于歲十三姑娘的種種,怕不是幾個混小子閉眼瞎編的吧?
“新婚翌日就将‘夫君’變‘主君’,還歃血為盟?你可真是敢想又敢做。”
他确實需要得到這位新婚妻子絕對的忠誠承諾,方才一步步引她坦陳真相,本意是打算恩威并施,讓她明白自己該站在哪邊。
可這家夥投誠之堅決迅速,仿佛就算他什麽都不說,她也心如明鏡,絕不會站錯隊。
“那次懸梁後,原本的歲十三已同過往光陰一道死去,”歲行雲仿佛看穿他疑慮,按住沁血的食指笑道,“重獲新生,自該活得不同。”
“蔡國女子若被休離,父族不會容留。如你執意讨要休書,之後再從長計議吧,”李恪昭淡淡白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終指了指鬥櫃,“有止血藥膏,自己取。”
“小傷,不急的,”歲行雲顯然留心到他那短暫的猶豫,“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我?”
李恪昭未再強令她先上藥,敞亮直言:“有些事本該昨夜提前與你溝通,但突生變故,不得已去處理了些絕不能走漏風聲的急務,并非有意輕慢,還望見諒。”
歲行雲忙道:“公子言重了。”
李恪昭正要再開口,卻有一人冒冒失失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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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是個武袍青年,身形魁偉英武,卻違和地生了張絡腮胡都遮不住嫩氣的臉,叫人不好斷定他年歲。
他一副火燒房子的架勢,什麽都顧不得了:“公子,大事不妙!”
李恪昭冷冷甩出一記眼刀。
“飛星無狀,請公子息怒,”大胡子飛星咽了咽口水,“事情十萬火急,可否移步外間說話?”
“無妨,說吧,”李恪昭冷靜發問,“是王宮派出的‘驗喜欽使’提前來了?”
飛星瞥了歲行雲一眼,又看看李恪昭。
确認他并無回避歲行雲的意思,飛星才重重點頭:“沒料到會來得這麽早,已在前頭街口了。”
李恪昭處變不驚,只對歲行雲道:“這就是我需你協助之事,晚些再向你解釋。待會兒無論誰問,都要說昨夜我與你同在喜房內。倘若漏了口風,這府中所有人都性命堪憂。懂嗎?”
“懂。”歲行雲懊惱握拳。險些忘了還有“驗喜”這種烏糟爛俗!
出嫁前,族中嬸娘曾半遮半掩向她提點過此事。
所謂“驗喜”,就是洞房翌日由專人驗看喜帕上的新娘落紅,以此确認其婚前為“貞潔之軀”。
此風俗對女子極不友好,亦不公平,後世經歷幾次思潮變革後已将此糟粕舊俗徹底消弭。
可在這上古時,新郎出身越貴重,“驗喜”就越不可避免。
如李恪昭這般出身,在異國為質,“驗喜”之事就需所在國君王谕令王後親自過問。
按規制,新婚翌日晨間,會有九人組成的“驗喜欽使”隊伍自中宮而來,以表王室對質子的親善重視。
“驗喜欽使”猝不及防提前登門,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飛星急道:“公子,領頭的蔡王後中宮女禦官,是上将軍卓嘯的親姑母!”
“上将軍,卓嘯?!”
歲行雲覺得自己複生後的整體運勢,用一個草書狂寫的“衰”字就能總結。
《缙史》載: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質于蔡。秋,上将軍卓嘯弑其君,竊蔡,欲撕友盟攻缙。
謀士齊文周谏曰:可斬缙質子夫婦祭旗,以振三軍。
這不是驗喜,這是板上釘釘的找茬索命!李恪昭質子生涯裏最要命的死敵,即将派人殺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