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歲行雲上輩子是戍守邊關的前哨營先鋒小将,因故殒命于國境北門的雪山巅後,神魂溯游到上古時代,在某位以死拒婚的歲家小祖宗身上續命複生了。
那個傍晚她“來”時,正趕上原主懸梁魂斷的瞬間。
怕被人察覺這軀體換了芯子,之後她謹言慎行三個多月,不動聲色從旁人口中探知許多必要訊息,知曉自己成了“蔡國望族希夷歲氏的十三姑娘”,即将嫁給在蔡國為質的異國公子李恪昭。
上輩子歲行雲受教于後世大一統時代舉國最頂尖的武科講堂,雖習兵為主,正經官史也要學的。
年少初讀這段上古史,她心中激昂感佩。
史書記載了她當下所在這列國争霸的大争之世是如何風雲激蕩、名将輩出;記載了諸如“此時已隐約出現謀求女子與男子權利等同的開先河者”這類石破天驚的重大進程。
凡此種種,使人熱血沸騰,心向往之。
可惜史書沒提,此時女子地位竟低下到連婚姻之事都無權自主。
總之,等歲行雲終于憑上輩子那點微薄的史學積累捋清形勢,送親儀仗已在通往蔡國王城儀梁的路上。
喜轎內,她蔫頭耷腦看着自己的小細胳膊,咬牙自語:“這什麽狗屎般的開局。”
*****
二月初的儀梁城冬寒尚未盡去。醜時,遠山隐現熹光,如黛穹隆下萬物漸次蘇醒。
喜房內紅燭燃盡,燭芯軟塌塌垂進銅盞中的燭油裏,發出“滋”一聲輕響。
歲行雲應聲醒轉,觑着喜帳頂的金線纏枝并蒂蓮紋繡迷糊了片刻,才緩緩坐起。
陪嫁婢女容茵正坐在床前地墊上,額角靠着床沿打盹兒。
被喜帳內的動靜驚醒,容茵麻利站起,躬身掀開半片喜帳。“天還早,姑娘不再睡了?”
“餓。”歲行雲木然直視前方,嗓音憊懶。
昨日正婚典儀,她這新嫁娘從早起就被禁食禁飲,捱到黃昏被送入洞房後,容茵才躲着人給她一小杯參茶解渴。
就那麽小杯參茶撐了一日一夜,此時她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哪裏還睡得着。
容茵甕聲道:“那您是先……”
“我都沒哭,你哭個什麽勁?”歲行雲出聲打斷,疑惑瞥向容茵那略微浮腫的雙眼。
是說,到底誰才是那個被按進喜轎盲婚啞嫁的可憐苦主?
容茵吸了吸鼻子,小聲哽咽:“替您委屈。”
昨夜賓客散去後,新郎未進喜房,只派随侍飛星前來帶話,說是“有急務連夜處理,請夫人安置歇息”,連蓋頭都沒來掀。
這托詞蹩腳且敷衍,連小婢女都糊弄不過。一個身在異國的質子,能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需連夜處理?!
到底是主人新婚翌日,容茵心知自己在喜帳前落淚不吉利,趕忙以掌遮住淚眼。
“這事若傳出去,旁人會譏笑您不得夫君喜愛。往後您可怎麽過?”
“車到山前必有路。”歲行雲安撫地笑笑。
容茵抹去眼中淚,熱切提議:“若不,奴婢先替您梳洗打扮好,再去廚房做些吃食請人送去給六公子,就說是您親手做的。如此六公子或許就來了!您看成不成?”
“不成。”歲行雲想翻白眼。不是對容茵,而是對這狗屎般的世道。
*****
歲行雲上輩子活在兩千多年後,那時律法、民風已根深蒂固認可“男女責權利等同”,女家主、女勳爵、女官、女将甚至女帝都不稀奇。
可眼下這時,習俗、法理、規制全不将姑娘與男兒同等看待。
後世女子習以為常的求學受教、承襲家業、考官從戎等自然而然之事,當世許多姑娘怕是做夢都不敢想。
因無甚前途出路可言,此時大多數女子即便出身名門望族,也只能一生附庸他人,活得好不好全看父族或夫家是否愛重。
想要過得好些,出嫁前就需順從宗親長老、父親兄弟,出嫁後更得使盡渾身解數讨夫君歡心。
這在歲行雲看來實在卑微到令人發指。
想她上輩子雖稱不上多顯赫,至少也是個“躍馬能長刀斬敵,卸甲能對酒當歌”的敞亮人物。
叫她柔媚順從、以色侍人去讨生活?!
那還不如讓她去坊間市集撂地擺攤,吐血搏命演“心口碎大石”掙飯吃。
當然,這想法對容茵來說大約過于驚世駭俗,沒法講。
歲行雲只能換個說辭:“忘了族長為何将你撥給我的?之前我做過什麽你不是不知,怎還妄想起我能得夫君寵愛了?”
原主是由宗族撫養大的歲氏孤女,從前并無單獨的貼身侍婢。
幾個月前出了“以死拒婚”的茬子後,無人知曉這軀體已換了位心性截然不同的主,歲氏族長便撥了容茵來随嫁跟到儀梁城,既照應衣食起居,也防她再度自盡。
容茵聞言驚白了臉:“可、可族中已将消息壓下。那件事,不、不至于傳到六公子這裏吧?若他已知曉,為何還如期成婚?”
“婚事是我蔡國王君美意牽線,自‘問名納吉’之禮後就天下皆知。他若突兀中止婚約,豈不落萬民話柄?”歲行雲嘆息,有些羨慕容茵那份心懷僥幸的天真。
早在确認要嫁的是“缙國六公子李恪昭”時,她就很清楚自己是接了個燙手的爛攤子。
與後世不同,此時“公子”還是對“公侯之子”的專有敬稱。
也就是說,雖“缙六公子李恪昭”眼下只是身在異國的質子,那也貨真價實是一國國君之子。
他與希夷歲氏女的婚姻,微妙牽涉着缙、蔡兩國的邦交盟約。原主“以死拒婚”,首先就挑釁了缙蔡兩國的顏面威儀。
更讓歲行雲不安的是,她比當世任何人都清楚李恪昭将來會是何等人物。
這可是當今世上萬不該得罪的一條潛龍。
即便歲氏捂住“歲十三曾以死拒婚”的消息,即便兩國國君都未留心這點小動靜,可事關李恪昭本人,他豈會輕忽?
無論他“求娶歲氏女”是自願還是迫于無奈的暫時妥協,畢竟要将人娶來身邊放着,他定會早早派人摸清歲十三的底細動向。
瞞不過他的。
歲行雲扶額:“好了容茵,去幫我尋些吃的吧。”
得不得夫君寵愛、會不會因此被人譏笑,這些破事算哪塊小點心?
若無法将“以死拒婚”的事圓周全,不能向李恪昭闡明自己并無藐視、輕看他的意思,就等于她歲行雲剛剛續命複生沒幾月,面前已擺好新棺材!
那才真叫糟了個大糕。
*****
簡單梳洗後回到內間,歲行雲在鋪着祥紋織金紅錦的雕花圓桌旁坐下,将幾碟子點心拖到面前。
新婚夜擺在喜房內的點心只為讨好彩,分量不大。可憐她從昨日餓到今早,這些點心只夠塞牙縫。
接連灌了大半壺參茶,她總算有了短暫虛妄的飽腹感,這才定心琢磨事。
她想,李恪昭堂堂一國公子,得知曾被人“以死拒婚”,就算忍得一時,也不會忍一世。昨夜不進喜房只怕就是初步敲打,想來那紙休書不過早晚的事。
若只冷落一陣就丢來休書,這對歲行雲而言倒還算個善果。若李恪昭記仇,要使些手段磋磨她洩恨……
那她也走不得。
一來,這身軀柔弱,歲行雲初“來”時幾乎走百步就得喘半柱香。之前三個多月裏她雖有意加強體力,但身邊随時有族中嬸娘、堂妹跟着,她不敢做得太過,是以目前并不具備逃跑的首要前提;
二來,當今世道,女子想要堂堂正正靠自己讨生活,艱難不是一星半點,若無萬全準備就貿然出逃,那是在找死。
最重要的是,歲行雲有個必須留在李恪昭身邊的隐情。
若她想靠自己闖出條活路,惟有投奔“那個人”才有機會。
沒記錯的話,“那個人”正是李恪昭麾下重要的臂膀人物,只不知那人眼下就在李恪昭身邊,抑或要在他結束質子生涯回缙國後才會出現。
要是主動認錯求休書下堂,再交個投名狀賣乖,請求以下屬身份留在他身邊,會不會冒進了些?
恍惚躊躇中,歲行雲以指腹沾起碟底的點心渣子送進口中。
屏風處傳來淺輕足音,歲行雲猛地回神,擡頭的同時伸手就想取随身長刀——
上輩子戍守國門近四年,“枕戈待旦”的習慣早已刻進骨血。以往她但凡坐下進食,長刀定在桌上右手側。
可惜如今她是“希夷歲氏十三姑娘”,況且還在新婚翌日的喜房,哪來的長刀?
那手落空,皙白纖細的五指讪讪按在祥紋織金紅錦上,染了朱紅蔻丹的指甲尖沿着錦紋尴尬游移。
片刻後她才回過味。
自己這連串動作在來人眼裏大概就是“可憐兮兮拿指尖沾了點心渣吮着充饑,發覺有人進來就偷偷在桌面喜錦上擦指尖口水”。
極不雅觀,還蠢。
她忙将右手背到身後,佯裝無事,硬着頭皮看向屏風處。
昨日各項儀程繁瑣累人,又有薄紗蓋頭遮擋,她并未看清李恪昭的模樣。但下喜轎時曾被他背過,對他的身形有點印象,是以迅速認準了來人身份。
李恪昭眉心略蹙,眼神複雜地審視她。
歲行雲略抿唇,謹慎回視。
他進來時大約未掩門,此刻有風自後拂過他的重碧錦衣,使衣自側貼合,隐隐顯出身形輪廓。
身形瘦薄颀長卻不羸弱,有種讓人望之卻步的凜然。長相也非溫潤矜貴的王孫公子樣,更偏于少年氣的英朗淩厲。
一看就知是個“好看,但絕不好惹的硬茬”。
那頭的李恪昭淡垂眼簾,單方面結束了這場怪異的相互審視,轉身離去。
*****
李恪昭再回來時,竟端了一盅雞湯放在歲行雲面前。但他并未多言,徑自去往窗前花幾旁的圈椅處落坐,疏冷從容。
“多謝……您。”歲行雲猝不及防的磕巴了。
雖早就心中有數,但此刻他活生生就在近前,歲行雲總算後知後覺地激動起來。
能不激動麽?
這可是将來會一統各國的天下新主,名動青史的“缙王李恪昭”。活的!
李恪昭淡淡觑她:“不是餓狠了?先喝湯墊着,邊吃邊談。”
“好。”歲行雲極力克制滿心的洶湧波濤,捏住小銀匙柄的手指還是沒出息地輕顫。
“據聞你本不願嫁,曾不惜以死拒婚?”
李恪昭平靜的語調如一記正面直拳,砸得歲行雲眼冒金花,半口雞湯頓時嗆進氣道。這般利落地開門見山,明顯是“秋後算賬”的架勢。
正所謂人傑能屈能伸,該狗腿時絕不能作死嘴硬。這道理歲行雲很懂。
“咳咳咳,失禮。并非,咳,并非不願,”她挺直腰背,莊嚴正色,“而是不配。”
穩住,小場面,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