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屋外那人闖了進來, 奔到內室, 卻見西閑伏在床邊, 動也不動。
除此之外, 室內卻再無別人,只有右側的窗扇洞開。
來人忙将西閑扶起,叫道:“娘娘!娘娘!”
西閑一口氣喘不過來,半是昏迷, 被從窗戶跟門外透進的冷風吹了吹,才略有幾分清醒。
目光所及, 卻是一張有些清秀的臉, 有幾分眼熟, 只因為此刻心神恍惚,一剎那竟沒認出是誰, 片刻才道:“是小公爺?”
關潛見她能出聲,一顆心先放回了肚子裏:“是是是, 是我。娘娘,您覺着怎麽樣?我去叫太醫。”
他才一動,西閑忙拉住:“別去。”
關潛微怔, 卻以為她是受了驚, 心有餘悸不願人離開,于是道:“我把人都叫起來守着, 放心吧。不會有事。”
“不是。”西閑定了定神, 發現自己衣衫不整, 便先說:“勞煩小公爺扶我起來。”
關潛突然又想起她有孕在身, 才放下的心又提起來,忙放輕了動作将西閑扶着坐起,又問:“你覺着怎麽樣?我叫太醫來看一看。”
西閑靠在床壁上,迅速地鎮定下來。
“小公爺,”西閑低低問道:“你方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了什麽?”
關潛眼神閃爍:“沒……沒有看見。”
西閑道:“那你為什麽半夜跑到這裏來了?”
這會兒屋內光線暗淡,關潛卻仍看清了西閑的眼神,那是能看穿謊言真僞的目光。
關潛竟無法跟她對視,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在轉頭的瞬間,突然醒悟:“怎麽只管問這些?現在最要緊的不是你的身子嗎?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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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閑舉手在腹部撫過,道:“放心,沒有事。”
關潛重又看向她,眼神中是掩飾不住的錯愕:方才他雖來的及時,但卻真的沒有看清屋內的情形,只依稀瞧見一道模糊的影子消失罷了。
如果是換作別的女子,這會兒只怕早就驚得魂不附體,但是這位林側妃,居然冷靜自若,思維缜密,竟還一陣見血地詢問他……
關潛咽了口唾沫:“真的?”
西閑道:“真的。”
關潛無奈:“那至少讓我把屋裏的人叫醒。”
“他們怎麽了?”
關潛道:“像是被人點了昏睡穴。”
确認杞子等沒有性命之憂,西閑微微一笑:“小公爺也會武功?”
關潛望着她恬然安靜的笑容,黑暗中突然臉上微微發熱:“我略通一點,只是皮毛罷了,無法跟舅舅相比。”
西閑道:“世上像是王爺那樣的人原本就少見。只是小公爺也不必妄自菲薄,畢竟武功如何不是衡量所有的尺度。”
夜色裏,她的聲音溫和淡然,像是空谷幽蘭,令人心安。
關潛不知不覺也放松下來,他本是個機靈的少年,聽西閑有意安撫自己,便說:“你想知道什麽?”
西閑道:“你看見了什麽,又是為何及時趕來的?”
關潛沉默片刻:“我只看到一道影子,卻不知是人是鬼。至于……”
他回答了一個問題,後面這個卻有些難,略一停頓,關潛才道:“舅舅出城的時候,叫我好生留意內宅,今晚上我跟衆人巡邏的時候,發現這院子的後角門開着,我覺着有事,鬥膽進來查看。”
西閑聽着他的回答,覺着小公爺仿佛有話瞞着自己。
關潛似乎也擔心她聽出來,就說道:“既然娘娘無礙,我出去叫人在府裏仔細搜查。”
“不能這樣,”西閑忙出言制止:“那人既然能來無影去無蹤,就算翻遍府內只怕也難以找到。”
“那人?”關潛本能地問,深更半夜,一道魅影,連他這種堂堂男兒都有些驚魂,分不清對方是人是鬼呢。林西閑因何如此篤定?
西閑道:“是。先前我把手爐扔出去的時候,撞到她的肩膀,大概是打傷了她。”當時那人悶哼了聲,倘若是鬼,自然不會這樣。
關潛暗暗震驚:“原來如此。可到底是什麽人想對你不利呢?”
西閑想到那句“你住我的屋子,睡我的床”,雖明知那是人非鬼,仍覺遍體生寒。
西閑道:“小公爺,王爺是不是……還交代過你別的事?”
關潛一愣:“你、你指的什麽?”
西閑道:“比如,有關王爺的家事。”
關潛苦笑:“你怎麽什麽都知道,是不是舅舅跟你透露過?”
西閑見他承認,便道:“王爺并沒告訴過我,是我猜的。我聽人說,小公爺四處打聽原先住在這裏的瑛姬的舊事……畢竟這是內宅,傳這種事是極快的。”
關潛又有些臉紅:“那你為什麽覺着會是舅舅叫我查的,許是我自己好奇呢?”
西閑道:“小公爺并不是長舌多口不知輕重之人,又且敬重王爺,若無王爺許可,絕不會如此打聽他的家事。”
關潛無奈:“好好好,我認了,是舅舅叫我暗中查訪的。瞞不過你,只是你別告訴舅舅去,免得他又說我辦事不力。”
西閑點頭:“不知小公爺都查到了什麽?”
關潛嘆了口氣,起身先将房門關了,又點了蠟燭。
西閑靠在床邊留意他的動作,見他并沒有往外頭打信號之類,可見他先前所說帶人巡邏的話……只怕未必是真的。
畢竟假如有人跟他一塊兒巡邏,這會兒關潛無論如何也要跟外面通個消息之類,但他竟全然不理。
那麽……他又是怎麽知道真珠院有事的?
關潛卻不知西閑心中存疑。只思忖着瑛姬的事,對西閑道:“瑛姬懷有身孕是真的,跟那侍衛有染也是真的。但奇怪的是,在她給王妃發落的時候,她曾叫說自己是給人陷害的,還說……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誰陷害了她?”
關潛道:“這是最難辦的,可是想來想去,不外乎那四個人罷了,就是舅舅的四位小夫人。”
西閑道:“你懷疑是她們?”
“只有內宅婦人争寵才會鬧出這樣的戲碼,”關潛不以為然地,“我在桃城的時候見過不少,瑛姬最得舅舅寵愛,只怕早是其他人的眼中釘了,偏舅舅出征,當然要把握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除掉她。”
西閑聽他說的頭頭是道,雖然年紀比她還小,提起“內宅”兩字,卻好像很懂似的。
“那……誰是最有嫌疑的呢?”
關潛道:“哪一個都不遑多讓。”
西閑啞然失笑:“幸而我來的晚,不然也是嫌疑人之一了。”
“你是不會的,”關潛搖頭。
“這是為何?”
關潛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是那種人。”
“哪種?”
“肯跟人争風吃醋的那種,可知外頭都有人說你跟王妃是舅舅的‘娥皇女英’呢。”
西閑無語。
關潛說了自己所知,眼見時候不早,道:“我也該走了,娘娘你當真沒事?不如我把太醫叫來給您看一看。”
西閑才要拒絕,突然靈機一動。
“小公爺,”西閑微微蹙眉,心中飛快地盤算:“你想不想找出是誰害了瑛姬?”
關潛意外,同時眼中微亮:“那當然想,做夢都想。”只有找出真兇,才能讓趙宗冕對他另眼相看,但他在王府裏裏外外走動了這許久,卻再難有所進展。
西閑看他一眼,複又垂眸。
關潛突然福至心靈:“小舅母,你可有好法子嗎?你若真的有法子,求你快交給我。”
他原本對西閑心有芥蒂,此刻卻忍不住語氣裏帶了些誠懇的求告之意。
西閑自然聽了出來,微微一笑:“法子是有一個,但也不能保證一定能成,只是權且試一試罷了。”
關潛精神一振,忙又求問。西閑道:“你過來。”關潛即刻傾身側耳,聽西閑在自己耳畔如此這般說了幾句。
不多時,真珠院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
整個王府給驚動起來,将近天明的時候,王妃也得到一個駭人的消息:原來昨晚上真珠院裏鬧了鬼,那個“消失”了的瑛姬突然現身,意圖殺死林側妃。
王妃震驚之下,忙帶人前來真珠院,正陳太醫早給西閑診了脈,道:“林妃娘娘受了驚吓,染了些寒氣,不幸中的萬幸是并沒動了胎氣。”
王妃念了聲佛,又問:“昨晚上到底是怎麽了?”
杞子跟兩名貼身宮女面無人色,昨晚上她們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只覺着冷風撲面,然後一道鬼魅似的人影桀桀發笑,從窗口消失了,她們魂不附體地跑進內室,卻只聽林妃道:“有鬼,有鬼,是瑛姬!”
王妃的臉色不大好,喝道:“不許胡說。”将人斥退,自己走到內室查看西閑的情形。
西閑把昨晚上遇險經過告訴了王妃,以及所見的那“瑛姬”的容貌,除了将關潛來救的一節省略不提而已。
吳妃露出訝異的表情:“你所說的那人樣貌果然類似瑛姬,可……”她百思不解,擰眉喃喃道:“真是咄咄怪事,瑛姬難道死了?不……不該啊,可這總不會真的是瑛姬回來了?”
這會子除了卧病在床的李夫人外,張夫人,柳姬,王琴兒相繼而來,詢問端倪。
杞子跟兩名宮女因是目睹那鬼魅之形的,雖給王妃斥責,但心有餘悸,何況真珠院其他衆人都知道了。
于是三位夫人自然也都聽說了是瑛姬的鬼來鬧事,因見王妃滿面狐疑,柳姬小聲說道:“娘娘,總不會真的是鬼吧?如果是這樣,還是快請法師來做法驅邪才好。”
王琴兒道:“我原先在鄉下的時候,鬼是沒見過,可什麽黃皮子俯身狐貍假扮人之類的卻也聽說了好些,是不是瑛姬在外頭出了事,所以……”
“住口,”王妃立刻呵斥:“下人不懂事胡說,怎麽你們也跟着亂說起來?林妃正養身子,幸喜昨晚上有驚無險,若你們再在這裏瞎說驚吓了她,就算我饒得過你們,等王爺回來還不知怎麽樣。”
張夫人給她們兩人說的有些膽怯,聽了王妃的話,才道:“娘娘還是盡快向王爺報信,讓王爺回來罷了,不管是鬼是狐,或者是有人故意搞鬼,橫豎王爺的威懾煞氣是最大的,也鎮得住這些東西,這樣對林妃娘娘也好。”
王妃道:“我當然也想讓王爺早點回來,只是因為要籌謀着年前殲滅流寇,王爺近來忙的很,怎麽能因為這點事驚動他?”
西閑也不想讓趙宗冕回來,于是也随着說道:“娘娘這話很對,何況這是內宅的事,我們就只先壓下來,慢慢地小心查訪就是了。現在還不知究竟就轟動起來,外頭傳揚出去,對王爺跟咱們都不好。”
王妃連連點頭:“還是妹妹懂我的心。”
柳姬在旁說道:“既然側妃娘娘都這樣說了,我們還說什麽……對了娘娘,你可記不記得,那瑛姬的鬼、哦不是……是昨晚上‘那個’,她來見娘娘的時候,可說了什麽沒有?”
這話一出,在場的幾個人臉色各異很是精彩。
西閑苦笑道:“昨晚上的情形太過駭人,我如何能夠忘了?那會兒我慌張的不成樣子,大膽問她是人是鬼,她反問說‘你住了我的屋子占了我的床,怎麽竟不知我是誰’……我便吓得暈厥過去了。”
柳姬倒吸了一口冷氣,想說什麽又不曾開口,王琴兒低低嘀咕道:“我看的确是該找個法師來驅驅邪呢。”
王妃道:“好了好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你們怕什麽?這瑛姬她自己做了錯事,不管是生是死,她都該沒臉回來才是,怎麽居然敢來騷擾好人。哼,如果她真的是個鬼,叫她去找我就是了,橫豎是我做主攆了她的!”
大家聽王妃如此說,都沒了言語,忙都唯唯諾諾答應了,三三兩兩退了出來。
剩下吳妃便安撫西閑:“別聽她們的,一個個驚驚乍乍,能頂什麽事兒?昨晚上如果是她們哪一個遇見這件事,這會兒指不定怎麽樣呢。恨只恨這瑛姬,是我讓你住在這兒的,她若真的死了或者覺着冤屈,就該去找我才是。”
西閑說道:“她來找我也好,免得又讓娘娘受這一場驚恐。我能替娘娘擋下,也是我的造化。”
吳妃驚愕之餘,嘆道:“妹妹,你這叫我如何答話,可知我跟你真的是相見恨晚?罷了罷了,今晚上多安排些人守在這裏……對了,你要是覺着忌諱,也可以暫時從這兒搬出去,免得……”
西閑道:“娘娘放心,我是不忌諱的。何況就如娘娘所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我并未對不起瑛姬,自不怕她,想必她對我也沒什麽惡意,不然她來無影去無蹤的,怎會傷不到我?”
“阿彌陀佛,真真是個明理賢德的人,那瑛姬不管是人是鬼,但凡有三分良知,就不該沖你如何了。”吳妃大為感喟,又坐說了會兒話,才起身離開了。
且說王妃離開真珠院,正欲回房,走不多時,卻見柳姬王琴兒張夫人三個站在一起,正柳姬說道:“這瑛姬顯然是個鬼,不然府內防衛這樣森嚴,她怎麽能來去無蹤的?先找上側妃,自然是不忿側妃占了她的地方奪了她的寵愛,我看,她竟是來報仇的。”
王妃本想喝止她,轉念間卻又不動聲色,只看着他們三人。
王琴兒道:“我的媽呀,報仇?厲鬼索命嗎?可別找我,我跟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也沒害她。”
“瞧妹妹說的,難道我們這裏還有人害她不成?”張夫人皺眉。
王琴兒突然看向柳姬:“姐姐,我記得瑛姬那蹄子在的時候,因為她總霸着王爺,你跟她打了一架,把她的臉都抓破了,她若是做了鬼,會不會回來報這仇?”
“放屁!”柳姬臉色一變,又道:“那次她還踹了我一記窩心腳呢,我又不欠她。倒是你……那次王妃賞賜錦緞,本是要給她先選的,你不由分說把她最愛的那匹搶走了,她心裏可恨着你呢。”
王琴兒跺跺腳:“她要還惦記着,我把那件衣裳燒給她就是了!”
吳妃聽到這裏,嗤地冷笑,正欲走開,柳姬忽然又道:“不過說起來,這小蹄子原本恨不得貼在王爺身上,怎麽王爺才走那幾個月,她就捱不住開始偷人了呢?”
王琴兒道:“偷人還得有理由?看她那浪天浪地的樣兒,只偷了一個我還覺着少說了呢。”
兩人說到這裏,卻不見張夫人開口,柳姬問道:“姐姐,你怎麽不說?”
張夫人微怔:“說什麽?”忽地反應過來,便道:“罷了,人還不知死活呢,你們積點口德,別去嚼舌了。阿彌陀佛。”說完後,轉身自己回房去了。
柳姬跟王琴兒對視一眼,柳姬哼道:“就她整天扮好人,動不動教訓人,簡直把自己當做王妃第二似的。”
王琴兒道:“先前瑛姬在的時候,她也不嫌那蹄子的小騷達子氣,殷勤的跟叭兒狗一樣,對了,你說她真的一點也不恨瑛姬?跟她那樣好?”
柳姬翻了個白眼:“咬人的狗不叫,我看如果瑛姬真的變成鬼,第一個該找的就是她!”
此後數日,王府內風平浪靜,只是在這種異樣的平靜下,仿佛醞釀着不安的風雨。
這天黃昏時分,趙宗冕突然回府了,他并沒有去往別處,直接就來了真珠院。
偏西閑并沒有在院子裏,卻在王妃處,鎮北王在屋子裏轉了個圈,雖然有人去通知了,他卻不耐煩坐等,起身又往王妃這邊走來。
然而才出真珠院,就見柳姬滿面春風地從廊下走來,見了他,便風吹楊柳似的搖搖擺擺躬身屈膝:“恭迎王爺回府。”
趙宗冕笑道:“免禮。”
十冬臘月,西閑出門的時候往往厚厚地裹上數層,柳姬卻只穿着一件緞子夾襖,越發顯出婀娜的身段,望着鎮北王,半是嬌嗔地:“自從打贏了蠻人回來,王爺就把我們撇下了,是不是也忘了妾身叫什麽了?”
趙宗冕道:“忘了誰也忘不了小柳兒啊。”
柳姬嗔道:“這話我可不信,若還記得妾身,為什麽也不去我那裏了?在王爺心裏,只怕我連側妃娘娘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了。”
趙宗冕在她鼻尖上輕輕一點:“說哪裏話,這還是能比得上的。”
柳姬順勢撲靠過去,扭着腰輕輕捶他胸口:“讨厭,王爺只管取笑人家。”
正在這時,卻見前方院門口,有幾個人走了出來,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位,正是西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