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雲黛見他垂眸望着那香囊沒有接手的意思,頗有些慚愧道:“那天晚上我是瞧見你身上落了一只蚊子,我瞧見蚊子便沒忍住……這才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身體,我回去後便做了個驅蚊的香囊,你若是不嫌棄便收下,當是我與你賠禮道歉了行麽?”
葉清隽瞧她那副小心翼翼對待自己的模樣,倒也沒有叫她為難,将那香囊接了過來。
雲黛輕輕吐了口氣,偷偷斜過目光見他将那香囊收入了懷中,先前那種患失患得的心情也消散了許多。
這會兒正是極好的機會,她怕自己這回不說,下次又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了……
葉清隽瞥見她的動作愈發忸怩,好似醞釀着什麽主意似的。
果真下一刻,雲黛便一副鼓足了勇氣的模樣,擡起眸來望着他。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頭一回見到你的時候,便覺得你是個極好的人。”
她的目光閃着柔柔的光,幾乎叫那份藏于眸子裏的歡喜之情呼之欲出。
“我……我覺得我挺喜歡你的。”她漲紅了臉好不容易憋出了這句表白。
在她對面之人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在雲黛說出下一句前,他出人意料地開口道:“加上今日,我們也只見過三次面而已。”
甚至,他們都沒有說上過多少話。
聽到他的聲音,雲黛整個人都愣住了,她錯愕地看向對方,卻見對方轉過頭來看着她的眼睛說道:“你與我說這些,莫不是因為某些我并不知曉的緣由故意來欺騙我,想要借此玩弄我的感情?”
不得不說,葉清隽的心思一向都頗為敏銳,一句話直接踩在了雲黛的痛腳上。
雲黛連他不是啞巴的事情都忘了追問,忙辯解道:“我絕不會騙你,我瞧見你的第一眼便覺喜歡得緊,我從前都聽人家說什麽一見鐘情,我必然也是這樣的。”
她說到這裏,語氣也愈發堅定起來,又是羞澀又是堅決道:“我、我那日就是對你一見鐘情。”
Advertisement
葉清隽險些就被她給逗笑。
好一個一見鐘情。
她怎就不知道所有的一見鐘情背後實則全都是見色起意呢。
“可是……”他的語氣溫和輕緩,“你是家主的姨娘,這一點又怎麽說?”
她沒有半點防備,忽然被他揭了身份,這令她愈發羞慚。
她今日也正是要主動與他坦白,可他先說出了口,反而讓這一切都變了味,好似她果真是個故意來騙取他喜歡,想要玩弄他感情的壞人。
“你既知曉了,我也不敢瞞你,這事情我原本就是要說的……我一早便也想過,若你不介意,我會向主子解釋清楚,叫他成全我們。”她嗫嚅道。
和其他姨娘不一樣,她進府來,也根本不是因為家主相中她或是喜歡她,在她進府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家主長什麽樣子……
“你覺得這樣行麽?”她說完又緊張地問他。
葉清隽沒有回答,只是目光忽然越過了她的肩,看向了她的身後。
順着對方的目光,雲黛轉頭看去,卻看到了葉榮昌領着一群家仆朝她走來。
雲黛下意識抽了口涼氣,面上亦有些無措。
葉清隽在她身後将一切納入眼底,心裏愈發覺得她天真可笑。
與其說不相信她,倒不如說,他根本就不信這世上會有所謂的一見鐘情,更不會相信她會為了一個身份卑賤的馬奴而抛棄榮華富貴。
對于窮人而言,榮華富貴算不得什麽,可一頓飽腹的飯食,一身華麗的衣裙,以及不必自己動手讓別人伺候的日子,每一樣都是極大的誘惑。
他覺着,她待會兒極力想要與他撇清關系的模樣,定然十分有趣。
只是他的袖口忽然一緊。
小姑娘不僅沒有急着遠離他,反而揪住了他的袖子,一臉害怕地安撫着他:“你別怕……”
雲黛不是沒想過這些事情,只是沒想到發生的這般快。
但快也有快的好處,俗話說,快刀斬亂麻。
只不過她現在心慌眼花,掌心冒汗,小腿肚子哆嗦地都要抽筋了。
葉清隽抽了抽唇角,不知道誰更害怕。
然而下一刻,他的側臉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這令他幾乎沒能反應過來。
過了許久,四周安靜得幾乎落針可聞。
雲黛一手捂着鼻子,眼裏頓時蓄滿了淚珠子。
好疼……
雲黛先前便想,這事情總歸是要解決,可是怎麽解決卻是個棘手的事情。
她本想一步一步來,主意也可以慢慢去想,可是她也不知道家主會這麽快就過來。
她頓時便想到了翠翠與她那心上人了斷的法子。
翠翠撞見了她心上人和小紅親嘴,所以不用她心上人解釋什麽,她也再不會與他好了。
翠翠還與雲黛說,那男人後來尋她和好過,可她心裏再喜歡,也不情願了。
雲黛心想,這興許就是可以切斷男女之情的舉動。
雲黛覺得親嘴這個法子雖然有些羞人,但卻不失為一種見效極快的方法。
只是她真去做的時候,也只敢去碰碰對方的臉頰,可即便如此,她也沒能親到對方,反而是鼻子遭了殃。
可這一切在旁人看來,她這根本就是忽然拎住了家主的衣襟,而後惡狠狠地拿自己的腦袋撞對方的臉。
只不過,家主什麽事情都沒有,她卻把自己給撞哭了。
葉榮昌走到了他們面前來,雲黛知曉當下不是顧着疼的時候,只好忍耐地扭頭看向葉榮昌,當他是“捉奸”來的,便淚眼婆娑道:“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她說到這裏,生怕哪裏會出現不妥,又忙補充道:“雖然……這是我的一廂情願,是我自己來找他的,如果您惱了,處置我一人就好了,橫豎我也不想當姨娘的。”
她原是沒有勇氣說這些的,也就是趁着這場面鼓起勇氣丢兩句“狠話”。
都說葉家的家主大度,經常把妾贈送給旁人,可臨到她頭上,她也不敢确定會不會有失誤。
只是今日過後,不管結果如何,她也再也不用活在擔驚受怕的日子裏了。
并且從今往後,她也不會再陷入那些奇奇怪怪的噩夢當中了。
她說完這些,便一副任人處置的模樣,卻沒瞧見葉榮昌那張臉上的表情愈發複雜。
葉清隽終于反應了過來,猜到了她方才的舉動是什麽意思,竟低低一笑。
雲黛心情正是沉重,聽得他笑,便疑惑地看向他。
而這時,葉榮昌才有了新的動作。
他領着捧着托盤的仆人走到了葉清隽身後。
仆人抖開了托盤裏的墨色長袍,葉榮昌接過手來,而後便親自伺候葉清隽穿上了外袍。
雲黛微怔,淚意亦凝結住,愈發看不明白眼前這一幕。
“家主”為何要親自去服侍一個馬奴穿衣袍?
待葉榮昌與他身後的家仆退後待命,葉清隽才撫平了袖口上的壓痕,垂眸望向雲黛。
他忽然變得和雲黛所知道的那個馬奴有些不太一樣。
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也像是黑夜裏的湖泊,靜谧深沉,透出絲絲縷縷的涼意,亦深不可測。
他依舊是溫和的模樣,只是溫和裏多出了幾分鋒芒與壓迫。
然而這種溫和的表面更像是個陷阱一般,讓人以為他無害。
這難免令雲黛想到山間那些總是看上去格外美好的東西,往往都是劇毒。
葉清隽望着她那副吓傻了的模樣,擡手輕柔地撫去她眼角凝住的淚花。
他用着近乎憐惜的語氣問她:
“不想做姨娘了?”
雲黛啞然。
她瞥見了他身上方才“家主”為他披上的黑袍,上面隐約閃爍着金色的暗紋。
他的臉明明一點都沒有變,可頃刻間,卻又好似發生了極微妙的變化。
她是不想做姨娘,可……他問話的樣子也太奇怪了,令她不敢答他。
葉清隽卻好似得到了她的答案一般,又問:“對我一見鐘情?”
他垂眸注視着她,眼底也落了片淡淡的陰影。
然而這回雲黛卻看得很清楚,他的目光裏分明是多了一絲玩味。
可他卻沒再等她的答案,而是俯低了身子。
他朝雲黛貼近,薄唇落在雲黛耳邊很近的地方,用着只有他們兩個人聽見的音量,嗓音溫柔。
雲黛縮了縮腦袋,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亦感到極不自然。
他的舉動太過于狎昵,卻只是為了告訴她一句話。
“……我葉清隽的綠帽子是這麽好戴的麽?”
幾乎是瞬間,雲黛整個人都如遭雷劈,臉上俱是不可置信。
在她的腦海裏,重重迷霧有那麽一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撥開來,而夢中那位葉家家主的話語也同時響起。
那人說:我葉清隽不怕報應。
這兩道聲音重合在一起,俨然出自同一個人——
意識到這點,雲黛下意識地忙往後退去想與他拉開距離,卻被絆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葉清隽看着她大驚失色的模樣,愈發覺得她像是一只傻乎乎的小綿羊。
而且就在剛才,這只小綿羊驟然發現她一直想要讨好拉攏的同伴,其實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小綿羊向狼表白到一半,忽然驚恐地看見了狼身後的尾巴。
可惜她太過于膽小,害怕地連逃跑都做不到。
狼蹲在她面前,對她道:“按理說,你給我戴了綠帽子,我是怎麽也不能叫你善終了……”
雲黛哆嗦着唇,也沒能說出話來。
然而對方像是認真衡量過了一般,又與她道:“但你對我這一片深情還是極可取的。”
畢竟,在這府裏頭可沒有幾個女子會對沒有葉家家主身份的葉清隽動心。
葉清隽望着雲黛僵硬的模樣,替她将臉側的碎發扶到耳後,口吻竟十分佻薄:“所以你對我果真是一片情深麽?”
他的話裏仿佛含着一絲旖旎的意味,又像是綿裏藏針。
先一句告訴她,背叛他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後一句卻又暗示,她若是喜歡他,還是可以得到寬恕。
好似雲黛心甘情願的表白還不如他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表白要來得令他喜歡。
這般張揚明顯的暗示,饒是雲黛也聽明白了。
仿佛她當下只要說出個不是來,他就能提前完成她的噩夢。
雲黛小臉蒼白,可憐地小模樣都能融化了好些人的心肝兒,可葉清隽卻免疫了一樣,仍是等着她的回答。
雲黛擡起淚眸,瞥見他那雙修長秀潔的手指,似想到了某個慘痛的畫面,煙眉颦起。
她肩頭微微瑟縮,抿着嘴兒,極是牽強地點了點頭。
葉清隽起身來,施舍般給雲黛留了些喘息的空間。
他對葉榮昌淡聲道:“她方才說她不想當姨娘了,可她待我實在又喜歡得緊……”
“既然如此,日後便叫她在我身邊伺候。”
他看向雲黛,像是落井下石般,又雲淡風輕地補充道:“這樣也好叫她日日伴着我,不至于太過想念了。”
雲黛聽到他最後一句,哭也哭不出來了。
葉清隽見她如今總算知道怕了,極是滿意今日這出好戲。
府裏冷清慣了,那些妾室也愈發精了,時間長久他未免也感到乏味。
小傻子先是認錯了人,後來又敢垂涎他的“美貌”,還想利用他做“奸夫”。
她這麽天真的想法也虧得能活到今日。
可她到底是模樣漂亮的女子,若換個人來,未必不會成功。
然而她哪個都沒看上,偏偏一眼就看上了葉清隽,怪誰?
葉清隽滿意地離開,葉榮昌才敢走來雲黛跟前。
他見這小娘子真真是可憐極了,出于同情安撫她兩句道:“主子向來如此,但卻從未真的懲戒過誰,姨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話是這般說,可事實上家主還沒像今天這般欺負過哪個女子……
雲黛抹了淚,哼都沒再哼一聲,待她回了稚水苑,躲進屋裏幾乎都沒臉見人。
翠翠見她那般難堪,想到自己是知情的,也有些不好意思勸慰,但又想到家主親手安排的這些,她心裏也忍不住腹诽。
姨娘若是一開始就和葉管事好上了,那才是真的給家主頭上戴了綠。
可後來姨娘也不知怎麽地,和家主好上了,反而還是“綠”了家主。
至于家主究竟是怎麽想的,一向都沒人能猜得透。
若說他對這事兒不生氣,他卻貶了姨娘的身份,若說他生氣,他卻安排姨娘去他身邊伺候,還美名其曰免得姨娘過于“思念”他了。
仔細想想,翠翠也覺得家主仿佛是個變态。
畢竟從雲黛進府之後,家主就看着她掉進了一個坑裏去,而後又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自作聰明翻進了另一個更大的坑裏。
興許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翠翠忽然也想為雲黛掬一把辛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