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就要調到廣州去工作了,那裏這類港客也許更多,那類女孩子們也許更多,如果你變得像她們一樣分文不值,一樣下賤,你從此就別再見我了。見了我,我也會不認識你!”她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低聲說:“你看我是那種女孩子麽?”
我知她絕不會變成像她們那樣,我完全相信這一點。我常想,中國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麽?難道就是金錢麽?為什麽近幾年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中國人反而對金錢變得眼紅到極點了呢?在十億中國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國人首先被金錢所打倒了?!社會,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莊碰到這樣一件事:一個外地的司機向人詢問到東單如何行駛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恥地說:“給我兩元錢告訴你,否則不告訴。”
司機又去問一個小販,小販說:“先買我一條褲衩我再告訴你。”
司機長嘆,自言自語:“唉,這還是在首都啊……”那天我是推着自行車,帶兒子到北太平莊商場去買東西。兒子要吃雪糕,盡數兜中零錢,買了四支。交存車費時,沒了零錢,便用一元向那賣雪糕的老太婆兌換。
她卻問:“還買幾支?”
我說:“一支也不買了,騎車,還帶孩子,拿不了啦。”
她說:“沒零錢。”将一元錢還我,不再理我。我說:“我可是剛剛從你這兒買了四支啊!”
她只作沒聽見,看也不看我一眼。
倒是看自行車那老人,怪通情達理,說:“算啦,走吧,走吧。”又搖首道,“這年頭,人都變成‘錢串子’了……”所幸并非人人都變成了“錢串子”。否則,吾國吾民達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會光景也實實在在地并不美好。
看來,生活水平的提高與民族素質的提高,并不見得就成正比。
門戶開放,各種各樣的外國人來到中國。“貼”者們又大顯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貼”外國人。
此乃“貼”風的第三層次。
我看也就到此了。
因為“火星人”三年五載內不會駕着飛碟什麽的到中國來。據說“火星人”類似怪物——果而有的話,不論技巧多麽高超的男女“貼”者,見之也必尖叫驚走。
“貼”風有層次,“貼”者則分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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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貼”者,“貼”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加拿大人、意大利人、瑞典人……二等“貼”者,就“貼”黑人。
在這一點上,頗體現了中國人的國際态度——不搞種族歧視。
三等“貼”者,只有依舊去“貼”港客了。一邊“貼”住不放,一邊又不甘心永遠淪為二等,用俗話說:“騎着馬找馬。”
有一次,一位瑞典朋友沃克對我說:“你們中國人如今在外國人面前怎麽變得這麽下賤了啊?和外國人認識沒三天,就會提出這樣那樣的請求,想擺脫,卻糾纏住你不放……”
我虎起臉,正色道:“請你別在我家裏侮辱中國人!”
他沒想到我會對他說出如此不客氣的話,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不悅而辭。其後曠日不至,我以為我把他得罪了。他終于還是來了,并誠懇地因那番話向我道歉。
其實沃克的話,對某些中國人來說,是算不得什麽侮辱的。他不過說出了一種“下賤”的現象。“貼”外國人者,已不僅是為了錢,為了物,還為了出國。“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們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實乃可敬。
有時不免胡思亂想,倘哪一個外國闊佬,別出心裁,在***廣場大擺案條,置種種外國貨于案上,大呼:“嗨,你們中國人來随便拿吧!”會不會有千人萬衆,蜂擁而搶,擠翻案條,打破腦袋呢?
沃克常到我家來,而且次次開着小汽車來,就引起一些人對我的格外注意。
于是就有人問我:“能不能幫忙換點外彙券?”我總是幹幹脆脆地回答兩個字:“不能。”
于是便被某些人認為太“獨”,連點“方便”也不給予則個。我自己也不走這個“方便”之門。
那時我的家裏還沒有錄音機,沒有電冰箱,沒有彩電,只有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比較而言,電冰箱對我們的生活,比錄音機重要得多。北京的夏季太熱了,剩飯剩菜,孩子的牛奶,隔日必壞。電冰箱簡直成了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而電冰箱又脫銷,實在不易買到。但“友誼商店”卻是有賣的。可我無一張外彙券。
妻不免經常對我說:“你就開口求沃克一次吧!咱們就求他一次還不行麽?憑你和沃克的友誼,求他用外彙券替咱們買一臺電冰箱,難道他還會拒絕呀?咱們給他人民幣。”連老父親也說:“我看沃克會幫這個忙的,你開一次口,求求看。”
我想,只要我開口請求,沃克是肯定會答應的。
我向自己發誓,絕不對沃克提出這樣的請求,以及類似的請求。
因為有一天,晚飯後,喝茶時,沃克望着我在地板上搭積木的兒子,忽然說:“我第一次到你們家,小梁爽還不會單獨玩耍,如今小梁爽已經會叫我‘沃克叔叔’了,可我連一具玩具還沒送給他過。”面有愧色。
妻說:“他的玩具可不少啦!”
沃克說:“我下次來,一定送給他一件玩具。”我說:“你何必這麽認真呢?”
沃克看我一眼,說:“曉聲,你是我結識的中國人中,唯一沒向我提出過任何請求的。”
我說:“我們中國有句話——‘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願在你我的友誼之中,摻入任何一點雜質。”
從那天以後,我牢牢記住了沃克的話——“你是我結識的中國人中,唯一沒向我提出過任何請求的”。
他的這些話,使我為某些中國人自豪亦為某些中國人悲哀。
有一次我故意問他:“在你結識的中國人中,有請求你幫助他們買電冰箱的嗎?”
他說:“豈止是買電冰箱啊!”
他告訴我,有一位什麽什麽局長,通過什麽什麽關系認識了他,然後便多次主動請他到家中做客,并把自己的兩位女兒介紹給他。再後來通過第三者向他暗示,希望他這位年輕的瑞典博士成為那局長“同志”的大女婿或二女婿。“無論我愛上哪一個都可以。‘兩個之中任你挑’——他們的原話就是這麽對我說的!”沃克那張英俊的、王子氣質的臉上,呈現出極其鄙夷的表情。
我說:“那你就挑一個呗!你不是希望尋找一個中國姑娘做你的妻子嗎?”
沃克憤憤地說:“可我是要在中國自己尋找,而不是要別人向我兜售!”
我說:“你應該理解他們的心情!”
沃克說:“我當然理解,簡直太理解了!我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在那兩個姑娘之中,我一個也愛不上!并勸他們死了這條心!我覺得他們是在侮辱我,可你猜他們繼而又向我提出什麽樣的請求?”
我說:“猜不到。”
沃克說:“你認真猜猜。”
我想了一會兒,搖頭。
沃克說:“他們請求我,将別的外國人介紹給那位局長的兩個女兒!我問他們,中國男人那麽多,為什麽非要替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外國人做丈夫?他們回答得很坦率:‘在北京,局長一級的幹部多的是。而且我這位局長快退休了,女兒們沒什麽大本事,找個外國人做丈夫,将來可以到國外去,幸福有個依靠。’你們某些中國人替自己女兒考慮的所謂的幸福,竟是找一個外國人做丈夫!”
他感到又失口了,連忙看着我說:“請原諒。”我說:“你的話有道理。”也許我的表情過于嚴肅,沃克的表情也鄭重起來。
他思考片刻,低聲道:“我今後再遇到這類事情,當面輕蔑他們不過分吧?”
我說:“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