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宴夏緊盯着畫中的人。
院落深幽, 連樹聲都已不聞,陽光透過窗扉斜斜灑落在面前的畫像之上。
宴夏覺得那沉默的時間足有一個四季的輪回般長久。
她視線一瞬也不願自畫中人的身上移開, 一面猜疑是自己看錯了,一面又期盼着方才那一瞬的動靜是真的, 那點小心翼翼的心思都被她藏在了角落裏,只有僵硬的撐着桌沿的手,還有指尖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白能夠暴露她的情緒。
直到她因屋外遠遠腳步聲的動靜而微退了半步, 畫中的人視線便随着她的動作而動。
宴夏終于能夠确信, 這一切并非她的臆想。
她來不及分辨紛繁于心中的那些情緒,只是本能的輕聲喚道:“明傾公子?”
畫中人并未回應,不知是否是因為他如今附在畫中的原因,宴夏覺得那神态看來有些陌生, 陌生得叫她心中一寒。
她怔了一瞬, 喃喃又道:“魔君?”
畫中的人終因為這聲輕喚而有了反應,他擡眉之間,已經收起方才那般漠然神色, 眉梢笑意點染之間,便又是宴夏所熟悉的模樣。
那是明傾。
宴夏無比确定, 那就是明傾。
對視之間,宴夏終于感覺釋去了一月多以來一直糾纏于心間的重負,她眼淚無聲滑落,卻是斂眉輕笑起來。
畫中的人無奈輕嘆一聲,繼而卻也随之一笑。
前塵的一切風雨似乎都在這相視一笑之間消融殆盡,餘下的, 只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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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傾是真的回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宴夏終于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這一點,而知曉這并非只是自己的臆想。
她在滄南山上的日子依然沒有改變,晨起之後便前往大堂和書房處理永遠也處理不完的事情,有時候也會去見一些來訪的三門七派中人,一切似乎都和從前一樣,只除了——
“宗主。”看着自家宗主寫字的間隙不知道第幾次擡頭看畫,宮間揉了揉額角,攤手苦笑道,“沒人敢偷走你的四象圖,你就別看了。”
宴夏眨眼無辜的笑了笑,卻依然趁着這個空檔偏過頭看向宮間身後的四象圖,然而意外的卻并沒有看到明傾的笑顏,而是見到了畫像上板着面孔的聞北雲。
接觸到聞北雲的視線,宴夏連忙伏案寫字,心中卻仍不免有些惋惜。
她忍不住再瞥了那處畫像一眼,随後成功的被聞北雲給瞪了回來。
宮間與畫中的聞北雲對視一眼,同樣無奈的笑了起來。
自從明傾回來之後,這樣的事情已經成了常态。
“爹。”宴夏忍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擡頭向着聞北雲用撒嬌的語氣道,“我能不能看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這麽多年了還沒見過女兒用這種口氣說過話,這對聞北雲來說十分受用,他表情一下子松動下來,然而轉念之間想到對方撒嬌的目的,忍不住又擰起了眉頭,搖頭道:“不行,你堆了那麽多活,做完了才能見人。”
宴夏:“……”死纏爛打的辦法也失敗,宴夏終于認命埋頭寫字。
每日午後是宴夏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候之一,因為每日晌午時分,宮間總會去聯絡五道其餘衆人,而宴夏也會迎來片刻清閑。三爹會端來做好的飯菜看着她吃完,然後笑眯眯的守着她。不過多久,小爹也會找過來,欺負不能說話的三爹,跟宴夏說上一堆的話,讓三爹在旁邊瞪着眼着急卻又根本無法介入其中。
然而小爹說話也不能說上太久,因為二娘總會找來這裏,将大爹爹的話帶過來,順便将這生氣的啞巴和多話的瞎子一并拎走。
等到衆人都走了,屋子裏便就只剩下宴夏與始終跟在她身旁的四象圖。
也到這個時候,宴夏才有機會與明傾說得上話。
“大爹爹的身體已經好些了,不過還不能走出屋子,二娘每天都很緊張的盯着他呢。”宴夏說着近來發生的事情,興致極高,“說起來我聽小爹說當初宮間會将五道複出的地方懸在滄南山,也是因為大爹爹曾經路過此處,感慨過此處的風景極美,本是想等将來到這處歸隐的。“
四象圖內的畫像已經換做了明傾,宴夏不住的說着話,明傾便安靜的聽着,眉眼間皆是宴夏所熟悉的溫和笑意。
宴夏将話音一頓,忽而道:“聽說滄南山的日出極美,改日我們去看看吧?”
明傾尚且不及回應,四象圖內忽而傳來另一個顯得有些陰郁的聲音道:“那是我告訴你的。”
宴夏:“……”
說出這話的自然是聞北雲,宴夏與明傾對視片刻,心裏面突然覺得有幾分崩潰,“爹,說好讓我和明傾公子單獨說說話……”
聞北雲無辜道:“我也沒別的地方去啊。”
宴夏趴在桌上心中忍不住苦笑,本以為明傾終于回來了,她也終于有機會對他說出那些她從前一直想說卻沒有機會說的話,誰知道她從前沒有機會說,如今……她卻更沒有機會說了。
因為還有一個無時無刻不在他們旁邊的聞北雲。
這種發展直讓宴夏有些哭笑不得。
不論怎麽說,第二天一早宴夏還是帶着四象圖去了滄南山東邊的山巅處,見到了旁人口中所說的雲海日出。
清晨的空氣還透着微寒,滄南山山巅極高,寒風便更為淩冽,雲霧翻湧着在腳下的山崖處堆積,而就在遠處的雲霧之間,金色的光芒不知自何處而出,倏然自雲層中耀出,輝煌霎時灑落崖間。
天高地廣,無窮無盡,宴夏立于山巅之上,聽寒風吹葉,看晨光漫山,忽覺胸中亦開闊了幾分。
她若有所覺,回過頭來,對身旁的人笑到:“今天是我第一次好好看滄南山的日出。”
明傾亦在看她,聽見這話不覺有些驚訝,旋即像是想到了什麽,知道宴夏這十年來過得必然十分辛苦。
宴夏等待着對方的回應,誰知自己好不容易賣一次可憐,還沒聽見明傾熟悉的溫聲安慰,便聽得聞北雲語氣不善道:“這十年來宮間那小子欺負你了?”
詩情畫意頓時片片破碎,宴夏:“……爹。”
明傾失笑道:“前輩很擔心你。”
宴夏也跟着笑了起來,她坐在山巅一處巨石枝頭,此時晨光灑落穿透樹葉落在她的臉上,她微微擡手摘一片樹葉遮了光芒,低聲道:“十年前我找到宮間,帶着剩下的五道衆人來到滄南山上,那時候我們什麽也沒有,我什麽都不會,許多事情我都需要去學,所以我必須花上比別人更多的時間。”
從很久以前開始,明傾就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靜靜聽着宴夏的話,待她說完,才輕聲問道:“累嗎?”
“其實很有意思的,每天可以學很多的陣法術法,接觸一些從來都不知道的東西,這樣就不會讓自己胡思……”宴夏說到這裏,趕緊住了口,她眨眼笑到:“你呢,那十年間你在魔門裏是怎麽過的?”
明傾對此并不隐瞞:“我在閉關,不過外面發生的事情我都聽魔門的人說了。”
宴夏本想問“你是不是也過得很辛苦”,但想來自己問出口來,以明傾來說必然不會承認,這些事情他從來都不會讓旁人知曉。
就在兩人靜默之間,明傾忽而問道:“你為什麽會來找我?”
這個問題兩人一直未曾說過,自那日明傾從畫中醒過來,兩人便好似無事一般相處着,誰都沒有提及魔門當中的那一段事情,宴夏沒有問,明傾也沒有說,直到今日由明傾先提及。
宴夏幾乎沒有思考,脫口便道:“因為我必須要找到你啊。”
明傾語聲一頓,微微遲疑。
宴夏回頭看着畫中的人,笑道:“你忘了嗎,那日我們在玄界大門處分別,我曾經說過的。”
明傾倏然記起,那日他們分別,在那處玄界大門陣法開啓的地方,宴夏的确曾經說過,她說待她見過了幹爹幹娘,就回來找他。
她的确來找到他了,走過了無數地方,經歷了無數的事情,終于找到了他。
宴夏的笑容看起來無比滿足,她晃着腿看着遠處已經升得極高的太陽,眯着眼扔下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綠葉,感慨一般輕聲道:“還好我找到你了。”
明傾若有所思道:“你不擔心嗎?”
“嗯?”宴夏偏過頭看他。
明傾道:“你不擔心找回來的是另一個人嗎?”
宴夏搖頭,理所當然道:“我知道是你。”
明傾又是片刻沉默,此時的雲海在陽光下閃爍着金色的光芒,翻湧之間光暈流轉,他盯着那片雲海,終于道:“魔君就在這裏。”
他擡起手,指尖輕輕落在胸口處。
宴夏若有所覺,恍然擡眸看他,才聽見他又道:“還記得那日在魔門消失之前,我們說了許多話。”他的聲音聽在高崖的風聲裏有幾許寂寥,他淡淡道,“那時候我才知道,其實我們早已經變作了一個人,明傾就是魔君,魔君就是明傾,而那些或将到來的災厄,不過是我的邪念而已。”
這一刻,宴夏似乎又看到了當初在魔門時所見到的,那個高傲孤冷的王者。
正如明傾所說,他就是魔君,魔君也就是他。
“如今我既已死過一次,那些邪念,也該煙消雲散了。”
這句話讓宴夏心中霎時明朗,然後她輕輕笑了起來,撥開身旁遮擋着視線的枝葉,認真道:“明傾公子,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明傾應道:“嗯?”
宴夏端正了神情,回想起那個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低聲道:“十年前的中秋,你去過霜城嗎?”
明傾語聲微頓,未曾回應,便聽宴夏又道:“那場燈火,是你贈我的嗎?”
宴夏語聲難得的緊張,不等明傾回應,便又接着問了出來,她緊緊盯着明傾的眼睛,用對着星辰祈願一般的鄭重神色道:“你……喜歡我嗎?”
晨光閃爍葉間,雲海依然翻湧,清風微涼拂過衣袂,惹來小小的動靜。宴夏沒有理會風月,沒有去看雲海,只緊張卻又期盼的等待着答案。
然而還沒等到回應,她聽見了來自四象圖裏某位老人家宣示存在感的洪亮咳嗽聲。
宴夏:“……”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請了一天假,本來打算今天雙更補上,然而感冒還是沒好起來,這一更先欠着,等好了以後再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