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劉璋
杜禹既将獅子狗給了藤生,要藤生翻山到文縣歷縣一帶尋訪出脫,自己便整日躲在五陵山中游蕩潛逃。他那日正在官道一帶的葦叢中游蕩,忽而聽得一輛馬車中女子的言語笑聲震天,說的皆是京中綢緞如何花樣,雲肩如何繡法,螺甸上有幾行串珠的話,猜到這些女子是自京中出來的,便在那葦叢裏偷偷潛伏着跟上,想這些女子嘴多閑話嗓門又大,看能不能聽到些關于自己的話,好知道京中應天府如今是否還在追捕自己,國公府又有無放出家丁來追自己。
誰知貞書眼尖發現了山林中尋他的家丁,又發現了葦從中的他。無奈他只得施展輕功繞遠了趙和,複又潛回來在官道下細聽。誰知山上那些劉府家丁遠遠見趙和所奔之處,以為是他在那裏,一衆人下山狂奔,竟把個馬車下跑,馬車又扔下貞書落跑了。
杜禹從頭至尾看在眼裏,見那蘇氏慌慌張張丢了孩子,又這貞書哭哭啼啼在那山坡上折磨那棵小樹,本是想發個善心繞條路把這小姑娘送到山外韓家河去。不期半夜遇虎折騰一夜又叫老虎抓傷,況他幾日疲累沉沉睡了一覺。醒來就見貞書将個屋子打理的生氣勃勃,又她自有一番幹練利落,又會軟言相慰,才真叫杜禹起了愛慕之心。
他既有了那份心便欲要貞書多陪自己些時日,好等藤生出脫了小狗再送她回家,為妨貞書離開,便拿出小時候不願上學堂裝病的手段來唬貞書。
那日他假裝發燒在屋中睡覺,貞書脫了衣服在河中洗澡。他聽那水聲撩撥的不能自己,悄悄起身偷看,見貞書身纖體秀,雖年級還小,身上該長的俱已長齊。
他精蟲入腦,便生了要哄騙她上床的心。
他十八歲那年入獄,之前身邊曾有過個丫頭,兩人也嘗了些魚水之歡,他雖自幼纨绔不馴,但對這丫環卻是真心實意,欲要與她做個結發夫妻過一輩子。只是那丫環後來不明不白死了,他為追查兇手而大鬧國公府,失手殺了那繼母楊氏的母親,又叫楊氏誣賴他要□□自己。
杜國公美人在懷,一心只聽妻子的一面之辭,況兒子年長,見父親懷裏擁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嬌妻,對他那裏還有尊重與愛。
是以他也不作解釋,規規矩矩入了應天府大牢。在牢中習文練武,一晃就是兩年。
遠在涼州的平王自幼與他相熟,在涼州開府坐定便想起自己這好兄弟來,想與他一起共治涼州。這才托人送了書信到藤生手裏,藤生将信送給杜禹,他便起意謀劃越獄。
正是當日貞書姐妹幾個去北順侯府作客時,他自獄中逃了出來,自此一路向西北,欲要往涼州去。
緣份便在這幾百裏的長路上勾勾纏纏,竟叫他們碰在一起。他既要哄她上床,又想要騙她去涼州,這樣謊言越累越多,越多越難以戳破,到了最後便是他自己都無力再去維持這些謊言,正當他還拼命想要維補之際,回屋就見貞書沒了蹤影。
杜禹一路喚着娘子沿河往下飛奔,忙亂中竟沒有瞧見順河漂流的貞書便跑遠了。
貞書一路走到官道上,此時也不過日上三竿清清早。她沿官道走着,拐過一個彎子便見有個白發老者拄個拐棍趿着兩只鞋慢悠悠走在路上。這深山中的官道,白日也鮮有行客,貞書見是個老者,心要與他作個伴好過這五陵山,便緊跑幾步上前喚道:“老伯!”
那老者停了拐棍輕晃着腦袋艱難回頭,貞書一瞧之下,不禁大驚失色道:“爹?”
宋岸嵘一頭烏發皆白,面上溝豁縱橫,不過短短三五日內,他的容樣竟變的猶如老了二三十歲一般。他扔了那拐棍,搖搖晃晃走過來老淚橫流道:“貞書,我的兒。”
貞書也撲了過去抱住父親,将一腔委屈并酸楚皆化作眼淚流了出來,哭道:“爹,對不起,對不起……”
宋岸嵘上下打量貞書混身并無血跡傷口,才又搖頭嘆氣道:“是我不好,不願去京城應付,任憑你娘一人帶你們前往才丢了你。”
貞書若不叫杜禹一再相騙,前幾日就能出這五陵山。此時一想到這幾日來父親為自己所受的擔心與煎熬,越發恨杜禹至深。她扶了宋岸嵘道:“爹,你是一個人來此的嗎?趙叔了?”
宋岸嵘女兒失而複得,頓時不再是方才那樣衰弱,直起身高喚道:“趙和!”
忽而兩岸山坡上呼啦啦湧下一衆人來,皆湧到宋岸嵘身邊,為首一個揖首道:“宋老爺,這是?”
宋岸嵘指了貞書道:“這正是我那走失的女兒,如今她已安然歸來,你們也不必再搜尋她,只全力搜捕那逃犯即可。”
那家丁聽了沉吟半晌,上下掃視了貞書一眼才問道:“不知宋姑娘這幾日盤桓在何處?”
貞書緩緩搖頭,兩行眼淚如雨紛落,半晌才道:“我要回家。”
趙和不知何時也趕了過來,站在貞書身前持劍擋了對那家丁道:“我家小姐眼看受驚吓至深,如今不是談話的時候,你們自去沿路搜尋逃犯,待我們到了韓家河與你們劉老爺會面,自會與他詳談。”
那家丁拱手應過,一揮手帶着其餘家丁們躍下官道,沿貞書方才而來的小河溯水而上,仍去搜捕杜禹。
趙和還帶着一輛馬車,此時将貞書安放在車中,自己與宋岸嵘兩個坐在車沿上駕車,一路往韓家河走去。
她躺在車裏,身上裹着父親宋岸嵘的外氅,随車搖晃閉眼回憶着這幾日來的光景,自己叫杜禹哄的團團轉的每一點,并他高燒時自己焦灼的心情,以及他想要更進一步時自己的半推半就。她忽而意識到從他背着自己到了山林中,只身打死那只老虎之後,她其實就已經愛上他了,她愛上他假意表演出來的那個長工,在心中盤算着倒插門的事情,盤算着以後在蔡家寺将貞媛貞秀幾個一個個嫁出去,并替宋岸嵘夫婦養老的事。
而她盤算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腦子裏所想的,大約只有怎樣哄脫了她的衣服,哄到床上。
天真的小姑娘此時忽而才意識到,她人生中第一段真正的愛情已經同她的貞潔一起成了過去。她愛上了一個逃獄的殺人犯,還好及時抽身,才不至被他騙到遠走他鄉舉目無親處。
若寫成話本,這倒還真是個疊蕩傳奇的故事。
到了韓家河劉府,那劉府丫環們送了些簡單飯食給貞書用過,劉府老爺劉璋便走了進來。他與宋岸嵘一般年級,雖尋常并無交情,但宋岸嵘是當年朝中宋工正的庶子,看在祖輩面上,劉璋亦給了幾分尊重。他進門坐在上首,等貞書面見過了,才問道:“宋姑娘這幾日在五陵山中,宿在何處?”
貞書答道:“沿途有一獵人暫居的小蓑屋,我便宿在那裏。”
劉璋上下打量一番,見貞書穿的還算幹淨,唯獨裙子不知去了那裏,腿上只穿着條褲子。他沉吟半晌才又問道:“你是與林大魚那個逃奴同住?”
貞書道:“是。”
劉璋不期她答的這樣鎮定,面色都不改。擡頭又重重看了貞書一眼才道:“他偷了東宮賞賜給我的一只名犬,你可知他将犬藏匿在何處?”
貞書搖頭道:“不知道。”
劉璋改口又道:“你與他一起相處三五日,他就沒露過破綻?還是宋姑娘也……宋姑娘對那逃犯生了某種……?”
貞書打斷他道:“并不曾。”
劉璋緊接問道:“在一起三五日,你們都做些什麽?”
貞書咬牙深吸口氣道:“他打死了一只老虎,自己也叫那老虎抓傷,一直發燒躺着。至于我……”
她擡了擡大腿道:“當日馬車自我右腿上碾過,傷勢頗重不能行走,才會在那裏緩得幾日,腿能動了我自己走出來。”
她叫車碾過的事情,劉璋是知道的。他沉吟着點頭,覺得貞書言語間隐瞞頗深,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便又換了言語道:“那林大魚生得一幅好皮囊,專愛幹些沾花惹草的勾當,在我府中也是勾搭了幾個丫環,如今好們還整日啼哭不能自抑,宋姑娘可別……”
“并未。”貞書擡頭迎上劉璋目光道:“小女心中記挂父母,只是苦于腿作難行才遲遲未有行動,然每日在河邊垂淚。至于那林大魚連着高燒多日,想必就算有那份心也沒有那份力氣,劉老爺盡可放心。”
劉璋忍了半晌又問道:“他可曾說過自己要往何處去?”
貞書艱難開口道:“聽聞他說要往京城去。”
劉璋緩緩點頭,半晌又道:“那名犬是東宮總管大太監玉逸塵賞給我的,我為了能攀上玉逸塵,花了整整二百萬兩文銀,是我畢生家當的一半。”
他伸出兩指比了比,搖頭苦笑道:“一半家當換了只小狗回來,那狗便是我的命根子,若叫我抓住林大魚,必要将他的命根子也切了喂狗!”
說完,将那茶碗重重擱在桌子上,瓷器碎裂出清脆的響聲來。貞書屈膝斂衽道:“劉老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