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堕車
此時山路正行到一半,退回去,或者往前走,都要一樣多的時間,正是不知該如何決斷是好的時候。趙和盯着那山林瞧了半天,見此後再無異動,雖心中還有忐忑,卻仍揮手對車夫道:“再加鞭子,我們也放快腳程。”
車夫會意,揚直長鞭高高一甩,兩匹馬便加快步伐慢跑了起來。
貞書本已腿軟腳乏,也只得強撐着加快了步子跟着馬車跑了起來。這山中四野寂寂,唯有車轍聲不絕于耳。她心中隐隐不安,仍是受驚的兔子一樣抱緊個小包袱邊跑邊四處相望着。忽而就見路邊蜿蜒的小河邊,幾尺長的葦草中,似有個大物在中游走一般,發出娑娑的響聲。
方才因為山林中的異動,她已經叫過一次,這回就不敢輕易出聲。只是仍不停盯着那小河邊深密的葦草不敢松開。因河沿路而流,是以那葦叢中的異動也是與馬車的速度相齊,不緊不慢的向前而動。
貞書一顆心懸在嗓子眼上不能落下,雖亦步亦趨,眼睛仍牢牢盯着那處。忽而,石多險竣處,葦草頗少,隐約間露出一片衣襟,貞書才又抓了趙和的手輕聲道:“趙叔快看那裏!”
趙和身上帶着功夫,眼晴比她好使,也更能判斷那一處是什麽東西在作怪。他抽出劍持在手上,對那車夫輕言道:“你先停下車,叫三姑娘也坐到車上去,我去去就來。”
車夫依言勒停了車道:“三姑娘,快上來。”
貞書此時腿酸腳疼,也顧不得車上一群小腳女人的腳臭能熏死自己,撩了裙簾就要上車,誰知貞秀卻将大腿橫起擋了貞書,搖頭道:“不行,你害我們姐妹幾個都不能留在京裏,要遭這樣的罪,還好意思上車?”
貞書冷眼瞧着她的腿道:“松開!”
貞秀亦是冷眼盯着她道:“就不,你能奈我何?”
貞書伸手就在貞秀大腿上最肥最胖的地方狠狠掐起扭了一把道:“現在要不要松開?”
貞秀疼的尖叫,撫了大腿才要說話,忽而身後山林一側中人聲雷動,一群短打的男子自山上沖了下來,嘴中呼喊有聲。
兩匹馬受了驚,頓時便撒腿狂奔起來。車夫急忙勒缰揮鞭,高聲喊道:“怕是遇上劫匪了,夫人小姐們千萬抓好,莫要掉下來。”
貞書方才還在車下,此時一把抓住貞秀大腿半趴在車上,揮手叫蘇氏道:“娘,快拉我一把,拉我一把!”
蘇氏向來是一慌就亂的人,她指間挑着個帕子,先撩了窗簾望外,見半山腰呼啦啦下來一群黑衣短打的男子,吓的三魂掃了二魂,尖叫道:“車夫,快,快打馬!”
馬越發跑的快了起來,經路上石頭一颠,貞書兩條腿跑錯不及,整個人便虛空蕩在了車上,唯手中抱着貞秀的大腿。貞秀使勁甩了兩番沒有甩脫,又怕貞書把自己也帶下去滾在車轍下碾傷,伸手狠命來撕扯貞書的手,尖叫道:“你快放開我!放開!”
事發太快,蘇氏此時才發覺貞書還半吊在車沿上,而自己坐在窗邊,是唯一能拉住她的人。她伸手去拉貞書,高聲叫道:“快抓住我的手,快!”
貞書欲要去拉蘇氏的手,一只手便松了貞秀的大腿,她方才擡頭想要對貞秀言說你再不要踹我,貞秀一只不過三寸來長的小腳便重重蹬到了她正抓着她大腿的手上。
女子纏過的足因受力不穩,是以鞋底都特意經過加厚,有些還要墊了木楔子在裏面保持其硬度。而貞秀穿的,正是加過木楔子十分堅硬的那種底面,她一腳踩在貞書手背上,貞書手背劇痛,遞給蘇氏的手還未抓牢,這只手乍然一松,頓時如下墜的繩索般,一聲悶響便自車沿邊溜到了車底。
車轍應勢而上,自她膝蓋上碾過,登時鑽心一陣刺痛。貞書見那些黑衣人近在眼前,亦是吓的渾身汗毛林立,顧不得膝蓋上的疼痛,翻身跳起來欲要又去追馬車,高聲叫道:“娘,快停下,快停下!”
誰知她一腳踩下去,右腿自膝蓋以下竟如空了一般,登時又跌爬在地上。
貞書兩手撐着往往爬了幾步,又高叫:“娘!娘!”
蘇氏自車窗內伸出頭來,揮着帕子道:“貞書,我的好女兒,快跑,快追。”
貞書一條腿不能動,只得伸長了揮手道:“娘,你快叫車夫停車。”
蘇氏望着貞書大哭,忽而張圓了嘴尖叫道:“車夫,快,快跑,他們追過來了!”
車夫雖就在車沿邊上坐着,卻只顧在前調順兩匹瘋跑的馬,全然未顧及有人掉下車去。他此時聽聞蘇氏叫他趕馬快跑,長鞭一甩駕的一聲,兩匹馬風馳電擎般跑遠了。
貞書一條腿自膝蓋以下全然無力,一條腿支撐着站了起來,不過片刻便又歪坐在地上,身後那些黑衣人自她身後跑來,越過她身邊,跳下河沿,朝着方才趙和所追方向而去。
原來這些人竟不是劫匪,他們甚至連瞧都不上她一眼,就仿如她是一顆樹,亦或一塊石頭一般,經過她身邊時,只是微微側身繞過而已。
貞書坐在大路上,哭笑不得,又悲傷不已,更是恐懼不已。她幾番欲要起身,右膝蓋以下完全用不上力氣,就仿如那膝蓋往下是空空蕩蕩無有實無一般。她雙手撐着腿往邊上挪了挪,坐到了路邊草叢中,尋思着折條樹枝來作拐,好繼續往前走。
因見擡頭不過一人高的地方,長着一顆指頭粗經的小樹苗子,若拿來作拐,正好合适,況且她如今廢了一條腿,太粗怕不易折斷。她伸了雙手,倚着一只腳背靠了山坡一步一步往上挪着屁股,好容易才撐着雙手到了這小樹苗子下,伸出雙手使勁将那樹苗壓彎在地上,欲要将它折斷。
這是一顆柳樹苗子,柳樹最韌,端午前後尤甚。這種小樹苗,根紮的深,欲拔拔不出,又樹杆十分柔韌,無論怎樣壓彎使勁都很難折斷,唯有用刀砍,才是最簡便。
貞書見四野無人,此時太陽又已落山,心中漸漸着急起來。坐在山坡上将那小樹苗壓彎着直貼到了地上,見它仍是不過破了些皮,沒有能折斷的跡象。便又松了樹根,自樹腰間來折。只是樹腰間更軟,折彎了幾圈一放手,它仍是直直的朝天而上,就仿如要跟她作對一般。
貞書又急又氣,又将那樹苗子背在肩上,使勁的往前爬着,以期能将它從土裏拽出來。但是無論她怎樣用力,終究少了一條腿的勁兒,柳樹仍是紋絲不動。
她放開手,見這小樹苗子搖搖晃晃擺了幾擺,不一會兒仍是直直的升上天去。此時四野漸暗,星星都升了起來。貞書回想起方才蘇氏尖叫馬車快走的聲音,心知自己是叫母親主動扔下的,心中止不住的委屈慌涼,雙手抱膝将臉埋在雙腿間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哭了半晌自覺無趣,又擡起頭來撿了快石頭朝下在路上扔着,嘴裏罵道:“黑心肝!沒良心!無人心性的東西!”
她也不知自己在罵誰,只是胸中委屈無處發洩,哭的半晌又覺得沒意思,便又抹了眼淚住了嘴,眼朝着方才馬車去的方向巴巴望着,以期蘇氏會回心轉意回叫車夫驅車回來接自己。這樣遠眺了許久,山路上漸漸連樹影都朦胧了,月升在即,山中啞然,只聞四野蟬鳴,那裏還有馬車的影子。
貞書長嘆一聲,又想到趙和不知在前還是在後,可找到蘇氏她們不曾。若是在後,此時必要經過此處,才能追上馬車。想到這裏,心中漸又有了些希望,便又擡首往來路眺望着。再望了半晌,月亮都升起來了,映着河水潺潺如白練一般。四野的山林樹木皆成了黑壓壓的影子壓在天上,鳴叫的鳥獸漸多起來,間或還有一兩聲不知是狼是虎的長嘯,聽得她肝膽俱寒,抱緊了雙手縮在那棵方才被她□□許久的小柳樹苗子邊上。
這樣又過了不知多久,貞書半睜半閉着雙眼思前想後胡思亂想,忽而就見那小河邊的葦叢又輕輕晃動了起來。她心中的恐懼升騰而起,将滿頭毛發頭撐的森森豎立起來,卻也不敢輕動輕叫,唯将只兩手捂在嘴上,不停的替手心裏呵着氣。
慢慢的那葦叢中鑽出一個東西來,貞書以為是野豬或者某種獸類,誰知它躬身一竄越過小河幾步跳到路上,伸腰展背,竟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只要是人,總比野獸要安全一點。
貞書欲要躲避,月光亮堂堂灑在這半山坡上,叫她無處循形。也只得依緊了那直條條的小樹苗子,不住的打着冷顫。
那人不過兩步便躍上山坡,到了貞書腳邊。他才從葦叢中跳出來,身上還帶着濕氣,混身卻冒着一股逼人的熱氣。貞書不知他是匪徒還是良人,擡頭伸長了脖子,見他身形高大肌肉鼓脹,山中如此寒冷也不過穿件單衫,垂首看着自己,兩只眼珠明亮亮的。
只是她才欲張嘴,眼淚便又湧了出來,喉頭湧動,未語先哭。
這男子退遠兩步,屈膝半跪在地上伸開雙臂道:“我不是壞人,妹子你莫要怕。”
貞書那裏敢信他,依緊了那小柳樹苗子躲着這人身上撲來的熱氣,刻刻巴巴言道:“壯士,我叔叔很快就會回來的。”
那人也一屁股坐到山坡上,望着月亮擺手道:“就是方才提劍追我那人?不巧,他叫我給引到另一條路上去了,此時只怕已經繞出這山道到山另一邊去了。”
他能形容出趙和随身拿着劍,顯然就是方才一直在葦叢中跟着馬車走的那人。趙和既已走遠,那她最後一絲希望也就破滅了。
貞書想到此,又埋頭在腿間暗自抽泣。
那人不知那裏抓了根狗尾巴草來,拿那毛絨絨的穗子拂了拂貞書手指道:“我方才就躲在水裏,看到你娘把你給丢了。”
這人不提還罷,一提貞書更加委屈,只是她畢竟也算大姑娘了,不好當着外人的面哭,仍是埋頭在懷中不言不語。
這人又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去找你娘?”
貞書這才擡起頭,望着面前的男子。月光朦胧中瞧不真切他的樣子,但眉眼間瞧着不是個壞人模樣,倒也年級輕輕,頂多也不過二十歲的樣子。
這人見貞書兩只眼晴泛着亮晶晶的淚花,如受驚的小鹿般睜圓了一雙杏眼上下打量着自己。為了表現出他确實是個良民,刻意咧開嘴無聲笑了兩下,又道:“我真不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