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同眠
方婷宜第一次走進若白住宿的地方,偌大的房間擺放着兩張大床,還有沙發、電視、書桌、冰箱、沙袋、木樁,嗯,居然有百來平米。
“我說過……”
“你說過讓我別跟着你,我聽見了。”婷宜打斷若白的話,直徑往他的床上一坐,偏頭看他,“我聽見了,但我沒答應。”毫無顧忌若白陰沉下來的面容,婷宜繼續說道:“再說了,門沒鎖,我就當進來參觀參觀你和亦楓的宿舍。”
若白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說話,根本沒有絲毫搭理婷宜的意思。
她也知道若白的性子,雖然吃力不讨好,但至少她安心。
婷宜仔細對比了一下兩個床鋪,暗自搖頭。胡亦楓還真是個大孩子,早起床被子都不疊,換下來的T恤都這麽甩在床上,床頭櫃、枕頭邊又是耳機、又是游戲機、又是平板電腦,兩只拖鞋還呈一種不可思議的距離遙遙相望。
反觀若白這邊,修長的身體躺在米色床單上,在他身側的被子疊得跟個豆腐塊似的整齊,床頭櫃除了一個鬧鐘還有日歷。
房間裏靜悄悄的,這個點大家都沒回來。
婷宜看着若白的容顏,輪廓分明的臉頰透露着一絲剛毅,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看不見他臉上的冰雪。
她記得,若白從前将劉海放下來的。那一副陽光少年的模樣,很久沒見到了。
左手輕輕地伸過去,在觸及到他額前的那一剎那被硬生生地擒住。
對上若白略帶不滿的眼神,婷宜縮了縮脖子,尴尬地笑了笑:“你沒睡啊?”
若白放開她的手,睜眼看天花板,金色的夕陽已經将光芒打進屋內。半晌之後,他嘆了一口氣,話語間有些無奈:“你到底想幹什麽?”
方婷宜很無辜:“不想幹什麽,只是想看着你。”
“你覺得我會做什麽讓人不放心的事?”
婷宜語塞,手指在大腿上畫着圈圈,“其實,我就是怕你什麽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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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婷宜雙腳蹭了蹭脫掉鞋子,整個人倒下去躺在了床上,躺在了若白旁邊。
少女的氣息就在他的身側若白微微蹙眉,卻并沒有說什麽。
“若白,我們說說話吧。”婷宜說道,“說說這些年過得怎麽樣。知道你是個悶葫蘆,那我就先開始。”
“離開岸陽之後,我和哥哥去了韓國。開始的那麽點離別愁緒很快就被那個新的國度給化解了。韓國真是個神奇的地方,滿大街都是帥哥美女,可惜我臉盲,記不太住人臉。那裏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我小時候就特別喜歡韓裝,偶像劇裏的女主角穿得都特別漂亮……”
“你知道李恩秀對吧,我在昌海認識她的,明明比我差不了多少歲,卻已經是少女宗師。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笑起來眉眼彎彎,還有梨渦。她的中文講得很好,和我交流完全沒有問題。”
“說道中文,最可惡的就是韓語了,根本聽不懂好嘛,我又不會說,剛開始的大半年,我完全是處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好幾次都纏着哥哥要回國,但是你知道的,結果都是被嫌棄了一頓。”
“後來漸漸習慣了,日子過得還可以,吃喝玩樂加練功,但是總感覺沒什麽意思。站在街頭,人來人往,都是熟悉的亞洲面孔,卻不是熟悉的中國人。韓國的泡菜可沒意思了,還沒有岸陽的榨菜好吃,吃個一次兩次還行,長時間還真的受不了。所以之後我天天往中華美食街跑……”
房間裏,女孩輕柔的聲音絮絮叨叨地訴說着,映襯着金色的夕陽餘晖慢慢變淡。
“好了,我說得差不多了,該你說了。”
方婷宜側頭去看若白,這期間,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聽她說,并沒有開口。
婷宜知道他沒有睡着,便繼續開口:“那我來替你說吧,哪裏不對,你要給我糾正出來。”
閉上眼睛,三秒、兩秒、一秒,婷宜張嘴:“你穿上了黑色的道服,你站在松柏的練功廳裏,你帶領着松柏的弟妹們晨練,糾正着他們的姿勢,指導着他們的技術動作,也開始學着安排他們的訓練計劃表。”
“亦楓大概是最不讓你操心的那一個,可你在他身上也操碎了心。玩心那麽重,有時候嘴巴又毒,表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恨不得天天有好戲看。可是你察覺到他的潛力,也察覺到他的天分,像風筝一樣一松一緊,但是無論怎樣,放風筝的線還是攥在你的手裏。”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你用蛙跳來懲罰人,莫非是範曉瑩那丫頭?她可真是個活寶。不過蛙跳真是個好的懲罰措施,既讓他們得到了教訓,又增加了腿部力量,長時間這麽練下來,于元武道也有精進吧。诶,曉瑩的進步該不會都是從蛙跳上來的吧?”
“喻師伯去體育大學任教了,你一定沒有阻攔。而且你答應他,會好好照顧松柏,照顧松柏的弟子。你仍然堅持每個月給你的師母寫信,當然,沒有受到一封回信。”
“你不願意再去小木屋了,覺得離它越遠越好,可是很多新來的師弟妹們很喜歡木屋前的那棵大樹,常常跑到那裏去,你一定很頭疼。”
“你初中畢業了,進入高中,三年一晃就過了,你又進入了大學。你的年少時光都耗在了松柏,你肯定翹了很多課……”
女孩低低地訴說着男孩那些年的遭遇,她閉着的雙眼,眼前也放佛浮現出了那些花畫面。她都能想象,她都想象得到。
如果她在就好了。
她這樣想,她也這樣說。
“若白,如果我也在就好了。”
迷迷糊糊中,方婷宜唯一清晰的思緒就只有這點。
再也沒有聽到身邊的動靜,屋內已經暗沉,若白睜開眼睛,看着女孩靜靜的睡顏,單手扯過一邊的被子,蓋上她的身體。
差不多,這就是他的生活。若白想。
他掏出那一枚硬幣,昏暗的光線下依稀可以看到帶着青苔的痕跡。
就是那一枚,若白肯定。
岸陽市中心的大廣場上有個許願池,池上的雕塑是用鐘乳石雕刻的戰神雅典娜的雕像。多年前的那個周末,他們三個瘋玩了一整天,路過那個許願池的時候,是廷皓不屑地指着那個雕塑說:“雅典娜,戰神有什麽,終有一天,我會比她更強。”
那時候的廷皓背對着陽光,笑容燦爛而耀眼,連日光都及不上他的一分。
初原溫柔地笑着說“當然”。
而他,則是掏出一枚硬幣,說要不要來許個願。
他握着硬幣,另外兩個人握着他的手,三個人在許願池邊站成一排,共同将那枚硬幣抛入水中。
“願岸陽元武道走向世界。”
“願中國走向世界。”
那一日的天朗,真是明媚到想要流淚。
很多年以後,若白成了松柏的大師兄,從從前的美夢中醒來,那個美夢,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将這枚硬幣擱在鼻尖,若白仿佛能聞到許多年前陽光的味道。
沒想到他居然把它拿回來了,可許願池裏的硬幣千千萬萬,他方大少又怎麽知道是那一枚。
算了,姑且認為就是那個時候的。
睡夢中,婷宜翻了個身,朝向若白。
看着她姣好的睡顏,若白伸出手幫她掖了掖被子。
他好像,并不那麽難過了。
其實本來,也并不需要難過什麽,不是嗎?
一直以來是他執念深深而已。
若白側身對着婷宜,無意識前最後想到的,是——應該跟她道個歉,還應該跟她道個謝。
開門和開燈幾步是同步進行,待胡亦楓看清楚屋內的場景之後,連忙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我的天,他看到了什麽?
和若白一起躺在床上的,是女生吧是女生吧是女生吧?
走進幾步看到床邊的那雙粉藍色單鞋,有點眼熟,這不是……
亦楓再一次張大了嘴巴,方婷宜,原來是婷宜姐。
他暧昧地笑了笑,一副了然的樣子,随即苦惱自己的去處時,眼睛對上若白師兄漆黑的眸子。
若白看到亦楓大大咧咧地站在那裏,也沒理會他眼睛裏暧昧的神色。鬧鐘在婷宜那一邊,若白看過去,原來已經九點多了。
“婷宜,醒醒,婷宜……”
若白拍着婷宜的肩膀,她動了動長長的睫毛,然後迷糊地張開眼,“怎麽了?”
“起來吃點東西吧,晚飯沒吃。”說着,若白掀開被子起身。
婷宜掙紮着從床上坐起,卻看到幾步開外擡頭看天花板的亦楓,脫口而出就是:“你怎麽回來了?”
聽見這話,胡亦楓當即就樂了,立馬掐着嗓子說道:“是是是,小的錯了,不該這個時候回來,打擾二位了。”
婷宜意識到自己還在若白床上,聽了亦楓這不陰不陽的話也有些惱怒,拿起手邊的枕頭就朝他砸去。
少年一個側身,敏捷地躲過,嘴上卻還不是停,“婷宜姐,你惱羞成怒了吧。放心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一定保密。”
“保什麽密啊,本來就沒什麽!”方婷宜掀開被子拖着鞋。
這時候若白端着蛋糕走過來。
“這不是我的蛋糕嗎?”亦楓黑着臉。
婷宜一把接過來,頗有炫耀意味地看着他,“姐姐還沒吃晚飯呢,喂了我的五髒廟,不委屈。喏,若白,你也吃。”
若白偏過頭,“我不吃甜食。”
“我知道,但你不吃明天起來肯定很餓。”
若白還是搖頭,“亦楓櫃子裏還有餅幹。”
“喂,我說你們一個兩個的,也太壓榨我了吧。”胡亦楓叫苦不疊,扭曲了一張俊臉。雖然嘴上叫着不願意,但手裏卻沒有停下,乖乖打開櫃子,挑了幾盒香酥牛奶口味的。
婷宜心滿意足地拿着紙巾擦拭着嘴巴,看了看時間,這個點已經沒有車了。
“若白,我今天能睡你這兒嗎?”
“你說什麽?”若白問道。
“我說……”
“婷宜姐說她今晚能不能誰在你這裏?”亦楓打斷婷宜的話,又自顧自地繼續說:“你們這是拿我當死的嗎?婷宜姐你睡這裏,那我睡哪兒?好吧,我知道了,那我就去隔壁擠一擠。我的床就交給你了,若白師兄。”亦楓連珠炮似的碎碎念開啓,末了又壞壞一笑:“當然我的床也可能沒有用武之地,你倆……嗯,可以跟剛才一樣。”
方婷宜扶額,鑒于胡少年的這點壞心眼兒,她決定,在曉瑩姑娘的事情上,她袖手旁觀了。
胡亦楓速度快得驚人,幾個櫃子開開合合,就一陣兒風似的沒有了人影,只剩下婷宜和若白面面相觑。
覺得空氣中有什麽味道,方婷宜努力吸了吸鼻子,“有酒味?”她跟若白對視了一眼,“難怪跑這麽快……”
“明早蛙跳,一千個。”若白懷抱着胸,下了懲罰。
方婷宜呵呵一笑。房間裏又恢複到兩個人的狀态,空氣一下子凝固下來,按理說,跟若白住一間房沒什麽,沒有比跟他一間房更安全的事了。
只是想到亦楓的調侃……方婷宜臉有點發燒,重新躺回若白的床上,拿起手機給梅玲發了一個短信後将頭埋在被子裏。
被子裏的她可以清楚地聞到若白身上清冽的薄荷味道,心怦怦直跳。
方婷宜,你剛才的泰然處之去哪裏了?
若白看着床上已經縮成一團的人,有些失笑,“你是要把自己悶死嗎?”
婷宜慢吞吞地将被子往下翻開,露出頭,支吾道:“我睡在這裏真的沒關系嗎?”
你都已經在床上了,還能怎麽樣?若白開口,話語間有些無奈:“睡吧。”随即又想到什麽似的叮囑道:“下次,別随随便便跟別的男生太接近。”
聞言,方婷宜紅了臉,咬着下唇,小聲地開口:“你又不是別的人。”
你又不是別的人,我們曾一起長大,我們曾嬉笑玩耍,我們曾一起度過最無憂無慮歲月。
也許時光不再來,但是你還在這裏,我也還在這裏,我們都還在這裏。
若白看着婷宜又拿被子遮住了半個臉,整個人只露出半個腦袋,剩一雙眼睛盯着他,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若白,笑了?
方婷宜驚訝地看着這一幕,穿得幹淨素雅的少年站在中間,他的頭頂是柔和的月白色的燈光,嘴角揚起,眉宇間多年不變的皚皚冰雪,剎那間融化,如同春風般明媚。
一時間,方婷宜有些癡了。
之後若白遞給她一件棉襯衫,她愣愣地進浴室洗漱,又再次回到床上,整個人都出于懵懵的狀态。
在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之時,婷宜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
所以這不是夢。
原來若白是真的笑了。
也許不可能恢複原來那麽愛笑的模樣,也沒有了以前的腼腆和陽光,可是只要他願意撤下心房,剩下的所有路,都可以讓她來走。
若白還是原來的若白。
這一夜,盡是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