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民政局會面這天,陸時城穿的休閑, 不僅如此, 他頭發剃光,腦型正, 整個五官露出來眉目越發疏朗英氣,眼睑下,卻浮了一片青灰的影痕。
他身形高,儀表不俗, 走哪兒都是人群焦點, 一踏進來自然惹得群衆紛紛矚目。岑子墨見他時, 倒吸口冷氣, 不知一向講究外貌裝扮的陸時城, 在這氣溫極不穩定的春天裏,剃個光頭是受了什麽天大刺激。
排隊時, 兩人各自為政地分開坐,跟離婚等待區的所有人一樣,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甚至,可以清晰聽到有人還在隐隐争執。
兩個同樣漂亮的人物, 如冷漠的孔雀。
岑子墨瞄他一眼,陸時城翹着腿, 手裏有書,面無表情的臉上摸不到情緒。
整個過程順利,除了必須要開口說話時,再無交流。可想好的體面收場, 在拿到離婚證時岑子墨腦子裏還是嗡了下:
都結束了。
也許,等到車裏她應該痛快哭一場,然而籌謀。
一擡眼,陸時城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目光看着她,猶含毒刺。岑子墨覺得那股愛意又悲哀地襲上心頭,這麽近,那麽遠,兩人至始至終沒再說過一句題外話,似乎一切多餘。她現在也絕不會再說什麽,恨意重新湧了滿腔滿肺。
陸時城匆匆離開,見辦案警察,徐之行也在。案子簡單,幾個女學生來自附近一所普通高中,不學無術的那一款。她們順走了雲昭的手機,包也給翻的亂七八糟,卻随手又給丢掉。
最大的剛滿十六周歲,最小的十五。
人已經被拘留。
陸時城臉色發寒,一言不發,聽徐之行在那和警察低聲交流。他的條件清楚:
坐牢、賠償、道歉一個都不能少。
陸時城恨不得把對方告到家破人亡。
“現在真揪不出來人,再等等,你總得給警察同志辦案時間。”徐之行跟人告辭走出來說,兩手插褲兜,人前後晃了兩晃,“現在的小孩子,啧,一個個的都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們收了人現金,連個聯系方式都沒留,只知道是去打小三,心思夠缜密的。”
Advertisement
抽出支煙,含在了兩片唇上,卻沒點。陸時城看着花壇裏黃燦燦的一片迎春花,綠葉上,卻已經壓了層浮灰,心頭陰翳着,他最終把煙丢進了垃圾桶。
“是不是岑子墨啊,她真有閑心,法院這就要凍結岑達明的資産了,她不急她爹,跟你彪什麽勁兒呢這是。”徐之行睨着他明顯的憔悴感,問,“你這是幾宿沒睡了?”
陸時城一笑沒做聲。
拿到離婚證,他當天立刻把消息放出去,并加快對金達上品的并購步伐,外頭股市依舊日日随氣溫一路上去。
哪怕一場春雨下來,寒氣回頭,也絲毫不影響股市熱情。
陸時城跟和教授私下見了一面,不在別處,就在對方家中。外頭下着雨,順着玻璃窗往外瞧正好能看見雲昭家裏那棟樓,燈光模糊,像宣紙上無意落了一滴墨,暈染開來。
屋裏放了盆白鶴芋,有種親切感,陸時城托和教授來為雲昭這邊跟警方接洽,這已經是第二次登門拜訪了。
“我跟她的事,想必您有所察覺。”陸時城一點都沒繞彎子,目光不閃躲,眼底那片淡淡的青色在燈光下看的清楚。
這讓和教授沒法接話,尴尬頓住,可到底是有閱歷的中年人,把果盤朝陸時城眼前推推:“吃點水果,陸總,昭昭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她出了事我們自然有義務幫忙。學校的流言麽,其實,我是在頒獎前有所耳聞的,不過沒當回事,我想陸總不是這種人,雖然我們接觸不多。”
像在思索着接下來怎麽說,和教授一抿唇,眉眼忽然展開:“你跟昭昭……是這樣的,私事我不好多過問,但還是想問句,陸總是怎麽打算的?”
雲昭出事,當晚和教授就知道了,一時又驚又痛,回來跟夫人商量着接下來該怎麽辦。她一個小姑娘,家裏守着個老頭,遇事兒了,能有什麽好辦法誰來給跑腿?都是問題。
就在此時,陸時城卻找上門了。
和教授跟他确實接觸不多,但印象頗佳,陸時城是個相處起來讓人感覺舒服的人,被照顧得恰到好處,有尊重,不敷衍。
“我離婚了,也許您在網上已經看到了,我打算娶她,以後名正言順了一切自然會慢慢好起來。”陸時城伸手撫了撫額頭,“我現在,主要擔心昭昭的狀态。”
狀态當然不好,雲昭停了課,自從出事沒再下過樓。和教授去看過兩次,她坐小卧室裏,認真做着筆記,話很少,跟夫妻兩人除了一兩句寒暄,再不出聲。
等他們走,雲昭不過出來送到門口,還是一個字不說,抱着狗。
戴了頂米色的漁夫帽。
雲昭不想見人,誰都不想見,除了爺爺。好像她和世界所剩的唯一關聯,就是這老人,好像變得和這個世界的人不熟。
每天作息完全亂了,颠倒衣裳,她白天裏斷續睡,夜晚失眠。熬着夜,一本書接一本書地看,有時候會畫畫。
這天下雨,一個人趴窗臺聽雨聲:淅淅瀝瀝,紗窗開着随風曳進來一股股的涼,有青草味兒,又帶點淡淡的土腥,榆樹抽出綠天鵝絨似的葉子,在灰蒙天空下,綠也跟着泛潮。
雲昭腳上套了雙灰色堆堆襪,側面,繡着朵黃色小雛菊。去年八月,東山外面開着大片的向日葵,就是這種黃,滿世界熱烈的黃,圓盤裏是烏沉沉的黑,和他紐扣一色。
那會兒,陸時城經常做飯給她吃,竟也沒什麽煙火氣,可能是開放式廚房太幹淨的緣故。也許,是他自己的緣故。
她轉過頭,盯襪子盯了許久,對的,襪子也讓她難過,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東山別墅裏第一次去發現的那些襪子是買給誰的,不是她。
怎麽會想到了襪子?她揉揉眼,回到書房。沒開燈,在幽暗的房間裏蹲下,找出一盒火柴,輕輕一劃,自幼莫名喜歡火柴燃起那一瞬的味道。
微弱亮光照着臉,她點燃了昨天有人送來的一封短信。
字不好看,龍飛鳳舞的:
知道陸時城為什麽願意包養你嗎?你跟花米鎮的雲昭同一個名字,他愛的可不是你,不用大驚小怪。這些年,他有無數女人,老婆是擺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兒像花米鎮的雲昭,你八成跟她最像。不過要說替身,也輪不到你的,畢竟,人家還有個妹妹,陸時城一直養着呢。雖然人老婆是擺設,但是,你要是要點臉怎麽會去當小三?我勸你,趁早好好做人,當別人情婦也不嫌嘔你家老頭子的臉,否則有你報應。
喉嚨梗塞,剛看信時刀子直攪心窩的痛感變得霧蒙蒙的,連帶着陸時城這麽個人,都不清楚了。好像,是她一響貪歡,貪了不該自己的,果然要遭報應。
她怎麽就愛上了陸時城呢?
紙張燃盡,落一地細碎的灰,手指一撚,徹底消亡。她接着把陸時城寄來的信也燒了,更是潦草,像是倉促之間擠出來的指甲蓋大小時間,來哄她。
兩人那日突兀地看到彼此,也變得遙遠。雲昭摘掉帽子,在黑暗中摸了摸新冒出的頭發,有點硬,她從剪頭後再沒照過鏡子。
洗手間的鏡子,甚至被老人撤了下去。現在,家裏一塊鏡子都沒有了。
陸時城的車就停在學校裏,一輛奧迪,很少開。車燈亮着,映着雨幕,像垂下的蛛絲般一條條銀亮分明。
他如一只鱷魚潛伏在水下,安靜而警覺,股市擁入的散戶越來越多。年後,聽說中學生都在拿壓歲錢開始炒股。
從去年開春,中盛繼續增籌數十億元的A股上市公司股票,累計投資突破八十億。陸時城在股東大會上最終拍板,決定這個時候清出。
看完最新數據更新,陸時城終于擡頭,雨還在下。
饑腸辘辘,鎖上車,他撐傘走出校園。A大附近小館子林立,多的是大學生們三五成群湊成一桌談天說地。他走走停停,人挑剔的很,看到小燦燒烤四個字黢黑黑的暗着,想起前天聯系年輕的姑娘,那頭,哭的泣不成聲,說自己再也不會坑害雲昭,無論他怎樣。
他能怎麽樣呢?
陸時城往前走着,雨水濺上西褲,皮鞋前頭髒了些許。
從一家賣小面的店面外經過,玻璃晴明,他又退回來,看到臨窗果真坐着一個頭戴米色漁夫帽的姑娘。
心跳不止。
大半張臉都隐在帽子下,是雲昭。很晚了,她覺得嘴巴苦,心裏苦,哪兒哪兒都是苦的,特別想吃冰粉,這些天第一次出門,一個人默默撐傘來到這家店。
吃的很慢,一勺勺品着甜。像小時候回老家槐花開梧桐花開油菜花開桂花開,總是有開不完的花,空氣裏芬芳甜蜜,小雲昭總要大口大口吸氣,很誇張。
人吃甜會覺得快樂,又涼,整個人像松松軟軟的一朵雲,雲昭莫名就掉了一串眼淚:真甜啊!
陸時城在外面看了她許久。
她就這麽一個人躲在窗前角落裏安安靜靜吃着一份冰粉,外面,車燈一閃一閃地過,倏得亮,倏得暗,折射粼粼地面,像是流星墜落。
他本想到前臺替她結賬,怕吓到她,她現在就是驚弓之鳥的那只凄惶的鳥,杯弓蛇影的那杯難飲的酒,一點異常,都會覺得人間驚悚。
等她自己出來,左右貓腰看看,放在門口的傘似乎被哪位客人拿錯帶走了。雲昭又折回前臺問,陸時城大約判斷出她遇到什麽問題,攔住一個人,指向雲昭,快速說:
“打擾一下,麻煩你把這把傘送進去,說剛才自己家人拿錯了,讓她用這把,多謝。”
大概路人長的無害,演技淳樸自然,雲昭只是多看對方幾眼,雙唇微啓,走出門,撐傘出來了。
他跟上她,忘記自己是出來吃東西的,許是光頭,偏衣冠楚楚,引得路上不多的行人凡看到的皆要給他行注目禮。
這麽跟下去,心裏竟生出不知是疼是喜的東西,差不多像磨砺珍珠,雲昭就是他的珍珠。血肉裏磨着,因知道價值無雙所以心甘情願等着眼見的驚世光澤。
昭昭……陸時城在心裏喊她名字,仿若,她會這麽一回首,沖他露出幹淨璀亮的笑,又那麽腼腆,是他第一次見她的樣子。
他走在或暗或明的光線裏,雲昭卻是清楚的。
不枉他每天晚上都過來,電腦帶着,資料文件帶着,筆帶着,什麽都備齊。等天黑,等夜深,等雲昭卧室的那盞燈熄了,他從車裏出來會抽上一根煙,再驅車離開。
雲昭始終沒發現傘的異常,只是覺得沉,到家收起,就此遺忘。
夜裏,她夢到陸時城,兩人在芝加哥的飛機上,飛過璀璨星河,一頭栽進雲深處……沒有墜機,她安穩在床上睡着呢,手一抹,濕濕涼涼的淚都灌進耳廓了。
同樣噩夢不斷的,還有付東陽。不過,他是白日噩夢。
陸時城拿到離婚證的第二天,付東陽接到郵件,HR 什麽解釋都沒有通知他被開了。
收拾好東西,遏制心跳,付冬陽盡量保持平靜姿态抱着自己的箱子在衆人鄙夷的目光裏離開證券投行部。
時間足夠他來消化這是為什麽,當然是因為他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不是沒想過,但咬牙存了僥幸心理。
這一天,牛市紅紅火火。
他每天花12個小時研究股市,并借劉歡暢的關系,結識了一位私募人士,竟脾性相投。暗地裏,他一直沒忘為自己謀求後路。
聰明人總是不難找到出路。
雨後翌日放晴,付東陽在狹窄的單人間醒來,手機群裏,早已經炸開鍋。
前兩天還在瘋長的股價,在周四這天,突然大跌。再過一天,已成暴跌之勢。市場形勢陡然失控,央行随後降息降準振作市場。
股市一片恐慌。
惶惶周末,毫無反彈跡象。直到周一,繼續大跌。周二市場終于在重大利好消息下回漲,只是,僅此一天而已,zf千方百計引進的救市資金瞬間淹沒在市場的汪洋裏,真正的打水漂。
陸時城這個時候趕赴zjh組織券商們緊急召開的會議之中,措施一定,大舉買進。
為國護盤的呼籲聲日漸高漲,整座城市倒像失火城池,哀鴻遍野。
市面上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聞,都紛湧而來。
付東陽是在連續熬幾個通宵之後,紅着眼,打通岑子墨的電話,臉色莫名:“有興趣合作嗎?我看過《新風度》你的文章,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