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過去致未來的信
北原和楓擡起頭,看着這棵自己所倚靠的銀杏樹。其實銀杏算不上什麽優秀的行道樹,畢竟它從來都不是以大而陰涼的樹蔭而著稱,而且秋日白果落地的氣息也很難讓人恭維。
但人們很難去否認它的美麗:挺直的樹幹上是如同折扇、如同蝴蝶般的葉子,透着屬于古典的風雅和傲骨,氣質總是帶着點優雅和驕傲的。
北原和楓打量着這棵不知道生活了多久的銀杏樹:每當風一陣吹過的時候,這樹上的葉子便有幾片打着旋落下來,被風裹挾着起飛的樣子倒真像是一只蝶。
銀杏樹的樹葉也許是長得最像是蝴蝶的那一種葉子。天生就從一片葉裏面分出兩半,如同一對攏在身後的翅膀——這麽一說,它的模樣倒也很像是蟬了。
北原和楓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銀杏葉,一派翠綠色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懷疑它到底是被風使壞吹了下來,還是自願随着它遠走高飛的。
落葉雖然是四季皆有的事情,但春夏的落葉着實難以讓人聯想到死亡,反而更像是一場浩浩蕩蕩的追逐,有着驚人的浪漫和灑脫。
“子非落葉,安知落葉之樂啊。”
北原和楓看着這片葉子,只是笑着自言自語了一句,便把它在風中放飛了。
金色的蝴蝶剛飛回來,就聽到了這樣一句古裏古怪的話。
“你剛剛在說什麽?”蝴蝶的聲音小小的,帶着孩子般的活潑和好奇,金色的蝶翼在風裏一顫一顫的,很是輕巧的模樣。
“啊,沒什麽。只是覺得它們很值得人羨慕而已。”
北原和楓看着那片銀杏葉的遠去,彎起眼睛笑了笑,同時伸出手,任由這只蝴蝶落在自己的指尖:“你們已經聊完了嗎?”
蝴蝶歪了一下腦袋,聽到對方問起這件事,聲音一下子變得驕傲了起來:“當然問好啦!我們剛剛交流了一下,有蝴蝶說席勒先生在走之前把一個盒子埋在了伊爾姆河畔公園的銀杏下面。那應該就是你想找的吧。”
“不過我去不了那麽遠的地方,但是你可以去那裏問一問具體的位置。”
蝴蝶小小的觸角抖了抖,看上去心情有點低落:“我還想看看他留下了什麽東西呢。”
它對這個把唱片機送給了甜品店店主的人還是很有好感的。如果不是對方,它們這種被錄入了黑膠唱片的音樂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被播放出來,得到自由。
畢竟那個屬于黑膠唱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還有人保持着對黑膠的喜愛,但也只是少數罷了。
比起在茫茫人海中遇到那個喜歡黑膠唱片的人,它們更大的可能性是被掩埋在灰塵下面,寂寞地縮在唱片裏度過這一生。
“算了,不說這種喪氣的話啦。雖然不知道你想要幹什麽,但你也要加油哦!”
金色的蝴蝶甩了甩自己的觸角,很快就又努力振作起精神,認真地對着旅行家祝福了一聲,往甜品店的方向飛了回去。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只蝴蝶輕盈飛離的影子。
有些無端的,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話,那是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說的:
音樂生來都有着自由和喧鬧的靈魂,所以它們是如此深深地愛着那些把它們從沉默中釋放的人類,以至于願意永遠為他唱着不朽的歌。
“伊爾姆河畔公園嗎?”
北原和楓默默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若有所思地看向城郊的方向:“希望能夠在那裏發現什麽吧。”
這個地點在他這個穿越者的眼裏其實頗有點微妙的意思。不管是伊爾姆河畔公園,還是銀杏樹,其實都與歌德有着分不開的聯系。
伊爾姆河畔公園,魏瑪這座城市裏最為著名的公園和城市标簽之一,也是三次元裏某位公爵贈送給歌德的花園。
“所以說當年就算留下了什麽東西,也肯定是給歌德的吧。”
旅行家有點無奈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吐槽誰:“可惜啊,死活都不肯來……”
或許也不算是不願意來,而是有些東西只要不被翻出來,就還可以把自己最美好的想象和期待放在上面。
很多美好的東西,人是寧願它一輩子都停留在自己的想象和無止境的回憶裏的。
遙遠的時空距離可以超脫和模糊一切有關于現實的殘酷,成為一個脆弱的心靈在現實受傷後所能夠寄居的巢穴。
“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不是太少了?”
說不定事情的背後比你想象的還要美好呢?為什麽不敢去賭一把你們兩個之間的友誼呢?
旅行家在伊爾姆河畔公園裏飛翔的蝴蝶的指引下找到那棵枝繁葉茂的銀杏樹,并且把下面藏着的東西挖出來時,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我總覺得席勒先生可能也沒有指望歌德先生會自己過來……所謂留下東西,也只不過是無所謂的期盼而已。”
這只幫忙帶路的翠綠色的蝴蝶栖落在一朵花上,每個咬字都顯得矜持又優雅,帶着古典的詠嘆調氣息。
“畢竟歌德先生是什麽性格,他也是最了解的。但他卻總是懷有一點類似的怪念頭——比如對方如果不來找這些東西,他就打算當自己的禮物不存在之類的賭氣想法。”
“也有可能是覺得這種東西實在不适合自己主動送出去,誰知道呢?人類總是很奇怪的。”
蝴蝶搖了搖頭,優雅地舒展開自己的翅膀,振翅飛離了這裏,詠嘆調一般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就我的觀察而言,席勒他也是一個驕傲又固執的家夥……”
對方來了最好,但如果歌德永遠不來,他也不介意把這些東西永遠埋葬在銀杏樹的下面,讓它永遠成為歷史裏的一個謎。
北原和楓在樹下沉默了一會兒,從他剛剛挖出來的小土坑裏把那個有點沉重的匣子取出來,明白了那只蝴蝶口裏的意思。
“啧,還真是兩個別扭的家夥。”
旅行家按了按太陽穴,直接坐在了銀杏樹下面的草坪上,把挖出來的坑洞重新填平,草皮也假模假樣地安了回去。
考慮到三次元的歌德是在席勒死後二十年,直到遷墳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好友的安葬和各個方面的問題……
再聯想一下他在自己愛情問題上的各種日常逃避行為。可以說某些人是真的非常擅長在感情相關的事情上裝死。
如果沒有遷墳這檔子事,北原和楓感覺自己可以合理懷疑歌德能在自己好友死亡的事實面前假裝不存在更久。
“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歌德什麽時候才能下定決心面對現實。”
北原和楓小聲地說了一句,把盒子上面的泥土擦去,解開四面的金屬扣,将之打開。
黑色的盒蓋跳起,自動掀開,露出了裏面厚厚的兩疊信紙。粗略一看,至少也得有幾十封,大都在上面寫了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
北原和楓把信件取出來看了兩眼,發現大部分都是歌德寄過來的,也有十來封席勒可能還沒有來得及寄出的信。
旅行家看着這厚厚的一疊信,稍微沉默了一下: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既然魏瑪的人和蝴蝶在談起歌德時都顯得那麽熟了,那歌德應該是經常來這裏串門的吧?
所以這麽多數量的信,你們兩個人到底是怎麽寫出來的?
北原和楓有點微妙地看了眼這些信件,沒有翻這些過去的通信內容,而是取出了這裏面唯一沒有寫上兩者名字的一封。
這份信上沒有任何的密封措施,大大方方地展開着,好像正在等待着一個人打開,去上面的內容。
“致尚未來到的……”
北原和楓輕輕地念了一遍上面寫着的意義不明的花體字母,眼神顯得有點複雜。
這句話是在指尚未來到的時光,還是在說還沒有來到這裏的那個人呢?
但不管怎麽說,既然沒有寫上“致歌德”這類的單詞,這封信應該是被默許能給意外打開這個盒子的人看的。
旅行家擡起頭,眺望着天邊還沒有褪去的陽光,把裏面薄薄的一張信紙取出,就着還未落幕的太陽光線讀了起來。
“致打開了這封信的人:
從個人感性的角度而言,我比較希望這封信是歌德這個混蛋打開的,但除非我的死訊已經傳到了柏林,否則這個可能應該不怎麽大。
所以這位打開信的先生或者小姐:如果——我是說如果,歌德那個家夥真的一輩子都不敢過來的話,就順便替我把這些話對他說了吧。
歌德……我一直認為我和他的關系要到我死了的那一天才能慎重地定論,但既然現在馬上就要走上這條不歸路,說出來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他是我一半的生命。
雖然我們從性格到習慣基本上完全相反,雖然我們堅持的東西也不是完全相同,雖然他是守護者,而我是一個背叛者——但這都不重要。
我們的交往始于文字,現實的故事更像是從這些字母蔓延開來的衍生。
我們通過文字來了解彼此的性格和思想中最真實的那一面,在字裏行間真正地認識和認同了彼此。
當然啦,我也忘不了我們在現實中共同相處的時光。
歌德總是能給我這一潭死水又亂七八糟的人生軌跡添加更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得益于他,這潭死水邊上多長了叢奇怪的野草和野花,正式成為這處風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我是因為他才認識了魏瑪所有的甜品店和糖果店,因為他才去種了銀杏樹,也是因為他才把自己的作息調成了正常人的樣子——之前我的作息是和正常人完全相反的。
我承認,我很難去拒絕一個全身洋溢着熱愛和熱情的人。何況我們在某些方面的觀點總是那麽的相似,也總能那麽的理解着彼此。
關于我所做出的選擇,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戰争已經開始了……我做不到只看着這一切的發生,也做不到參與這場糟糕的戰争——歌德有他的責任要背負,但我沒有。
所以我可以去做一點我想要去做的事情。阻止一場戰争,聽上去挺荒誕的,不是嗎?但不管結果如何,我總要去試一試。
人類的生命和光輝都是有極限的,當我們想要不自量力地做些什麽的時候,總是意味着要犧牲一些東西。
就算是成功了,也許以後也沒有辦法回到這座安靜又祥和的城市,也不能和歌德那個笨蛋見面了吧……
不管你是誰,看到這裏後請記得替我對我那位敏感的朋友說一句‘抱歉’。不管有着什麽樣的理由,我還是抛下他了,這是我的錯。
我一直都以為這個人選應該是我:可能是我沒法想象那個笨蛋一個人孤零零的樣子,但命運永遠都是這樣捉弄人。
我們同樣都在追求着我們想要的東西,願意為我們那天真的理想舍棄一切,奔赴在漫漫長途之上,去嘗試點亮這個世界的黑暗,甚至是成為一簇微薄的光。
人類沒有辦法變成光,但這種理想本身便高于很多東西。人類行走于大地上的時候,終日與塵土為伍,但總有東西高于這塵埃上的一切,與星辰一同閃耀。
他要守護德國,我要守護那些美好而脆弱的一切,其實并沒有什麽不同。
魏瑪現在還處于一片安寧之中,但我知道,已經有很多過去和魏瑪一樣安寧的城市已經陷入了戰火。
那些城市裏也有樹木花草,有碧藍的天空,有曬太陽的貓貓狗狗,有翩翩然起舞的蝴蝶,有富有特色的美食和傳說……還有無數努力地活下去的人。
也許我所做的東西沒有任何價值,我什麽都不能阻止,後世沒有人會在乎這個傻瓜在戰争裏做了什麽。
但是那些花花草草、那些貓貓狗狗、那些蝴蝶、那些人會在乎。這就足夠了。
歌德一直說我比較偏向于理性,但其實我在關鍵時候還是由感性來決定的人。
也許這就是我一直都不喜歡‘陰謀與愛情’這個異能的原因?
所以說,拜托告訴他,其實我的離開就是間歇性發了瘋而已,沒有什麽可不安的。他對我的重要性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倒是可以像往常那樣,多罵上幾句——反正我現在也聽不見了,這個就随他吧。
最後,那首當年他寫的詩,幫我重新交給他吧。我想說的東西其實也和詩裏面寫的沒有什麽差別。
還有,別讓他吃那麽多糖了,再這樣下去吃早會吃出什麽問題。冬天記得叮囑這個人多穿幾件衣服,不要任着這個人胡鬧。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的話,可以多抱抱他,不要像我一樣和他吵了十幾年,也不要抛棄他。他是會縮成一團哭的。
差不多就這些……唔,有些語無倫次,還總感覺還有什麽東西沒說。但我真正放不下的好像也只有這個笨蛋,那就先這樣吧。
感謝你把我這封啰啰嗦嗦的信看完,記得把這張紙扔了——歌德看不到這封信就讓他後悔去吧,膽小鬼可是要付出點代價的。否則這輩子他都沒法去面對過往。
一個即将離開的蠢貨,
約翰·克裏斯托弗·弗裏德裏希·馮·席勒”
北原和楓看完這封有點長的信,在午後太陽傾斜的光線裏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任由斑駁的葉影投射在他身上,明滅不定地搖晃着來自太陽的光點。
他從之前的信封裏面小心翼翼地摸出另外一張被折疊得小小的紙,珍而重之地展開,露出了上面寫着的詩歌:
“生着這葉子的樹木
自東方來到我的庭院;
它帶來一個秘密的啓示,
令人振奮又耐人尋味。
它是一個有生之物,
将自身一分為二?
還是一對生命的相合,
被我等視作一身?
也許我已找到正解,
來回答這樣的一問:”
北原和楓嘆了口氣,沒有把這首詩繼續看下去,只是有些悵然地輕輕念出了最後一句話:
“你難道不感覺在我的詩中,
我既是我自身,又是你與我的共存?”
過去的背叛者隔着時光與未來的友人遙遙相望,便能在一瞬間明白對方的選擇。
或許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兩生花吧。明明每一處都是迥異到了極點,但是卻分明像是分享着同樣的一個根系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