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朋友
或許是歌德在個人品味上不怎麽鋪張的原因,這位超越者的家似乎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也就是一個位于柏林市中心,且帶着後院的雙層獨棟小別墅罷了。
北原和楓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着外面被冰凍的湖水,上面有一只灰羽的小鳥蹦蹦跳跳着,尖尖的嘴巴時不時敲一下被凍結的冰面,好像能敲出一條小魚似的。
“夏天我會在這個池塘裏面種一點睡蓮。看上去挺好看的吧?”
歌德端着盤子從廚房裏走出來,把自己剛剛切好的黑森林火腿放到茶幾上,眼睛亮亮地看着旅行家:“來嘗嘗,我覺得我的手藝還是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切的感覺很薄。”
北原和楓嗅了嗅黑森林火腿上面因為冷熏而帶來的芳香,一點也不客氣地把盤子上切得如同紙片的火腿塞進黑面包裏,很給面子地敷衍道。
“喂,你這個表情也太假了點吧……話說安東尼在哪?我還打算和他分享一下甜飲呢。”
“應該在樓上?他好像對你的那個6英尺高的白塔模型很感興趣,并且看樣子還挺想在上面放上幾顆行星的。”
北原和楓咬了一口面包,惬意地眯着眼睛。黑森林火腿作為德國最有名和高級的火腿之一,在口味上絕對不是浪得虛名。
至少一口下去,那種層次十足的鮮鹹氣息和柔和的熏香味就足以把它和其他一般的火腿制品區分開來了。
“白塔模型……這倒是給了我靈感,也許可以把這個模型再建得高一點,然後再上面挂滿了可以用來當星星的燈。他喜歡的話就玩吧,我再去切一盤水果過去。”
歌德摸了摸下巴,想起了自己在二樓擺放的東西,又從廚房裏面端出了一疊切成兔子形狀的蘋果,急匆匆地上了樓。
樓梯道的上空挂着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鈴铛,被路過的歌德順手撥了一下,叮叮當當地到處亂響着,十分清越的聲音回蕩在客廳裏,像是一首不知名的歌。
大廳乳白色的燈光被吵醒了,于是在這些半透明的鈴铛上打了個哈欠,暈染出了一朵朵由光線組成的七彩花。
獨自一個人留在大廳的北原和楓喝了口熱果茶,把剩下的面包塞到嘴裏,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順便打開茶幾上歌德推薦的《煉金術哲學研究》掃視了兩眼。
然後理所當然的沒有看懂——不管是裏面煉金術的部分,還是屬于哲學的部分,很顯然都不是初學者在短時間內可以搞明白的。
“這本書感覺怎麽樣?”
歌德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樓上走了下來,也跟着坐在了沙發上,拿了塊糖塞到嘴裏,同時滿足地伸了個懶腰:“晚上我和康德要讨論的就是煉金術和哲學的問題……”
“感覺挺有意思的一本書。”旅行家好奇地翻了幾頁,“不過這裏面講的七大原則好像不包括等價交換?”
“哦,這個啊。其實等價交換比起煉金術的原則,更像是煉金術師的自我約束。想想就知道了:把銅變成金子怎麽可能會是等價的啊。”
歌德把手揣到自己的口袋裏,看上去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致:“不過雖然最初的煉金術是在追求更多的價值,但為了防止濫用,我們也會做出一些自我限制——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原來如此……順便問一下,賢者之石到底是什麽東西,你是在研究這個?”
北原和楓摸了摸下巴,有些好奇地問道。
對于一個對煉金術只有道聽途說的那點印象的人,他對煉金術最大的印象就是傳說中是萬能藥、可以讓人永生、點石成金的賢者之石。
傳說中所有煉金師的終極目标,被稱作完美的第五元素的存在。
“賢者之石、或者說與之類似的東西的确存在。”歌德聳了聳肩,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不過這東西經常惹麻煩。聽說美國之前還折騰出了什麽永生之酒……那場面叫個熱鬧。”
永生之酒?
北原和楓為這個有些耳熟的名字愣了一下,但沒從記憶裏找出熟悉感的源頭。
也許是以前和別人聊神秘學的時候聽到的?旅行家有些不确定地想,繼續聽着歌德分享他們煉金圈的小故事:
“據說真的有人通過這個從中世紀一直活到了現在。不過這也只是聽說,還沒有人能夠找到确切的證據來佐證這一點。”
歌德對北原和楓眨了眨眼,一副聊八卦的語氣:“聽起來很有趣,是不是?不過我研究的東西可不是這個,我比較喜歡荷爾蒙克斯——人造人,或者說是人工智能。”
“突然有一種從神秘學到科學領域的感覺。”旅行家托着下巴,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歌德一眼,“不過這種東西涉及到的麻煩會很多吧?”
被制造出來的生物算是人嗎?他們是否能夠擁有和人一樣的權利?他們應該怎樣定義自己和人類?人類又應該怎麽樣對待他們?
光是這些最簡單的倫理問題,就足夠讓人感覺頭禿了。
“所以說啊,我才需要一點點來自哲學的幫助。”歌德笑了一聲,灰色的桃花眼裏面是最為簡單和純粹的熱情,像是一團明亮的火焰正在灼灼燃燒。
“我想要他們成為真正的人。”
那些真正存在的、有着各自的性格和感情的、會成功也會失敗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有着看着這個世界的權利,也有着思考自己存在的權利,有着作出自己選擇的權利。
北原和楓幾乎是下意識地愣了愣。
作為一個來自另外一顆星球的人,他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以及這個想法說出去之後到底會受到多大的指責。
人類對于其他的智慧物種有一種天然的不信任态度。而不同種族之間必然會帶來種族間的矛盾:就像是被讨論了一萬遍的“智械危機”,還有各種有關于外星人的危險猜想。
本來普通人和異能者之間的矛盾就夠多了,如果再加上了有着獨立人格和思維能力的人工智能……
旅行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感覺這個世界的未來非常岌岌可危。
但是他到底沒有反駁這件事——光是看歌德的眼神,他就知道對方到底在這件事情上面有多堅定了,只是問道:“所以為什麽研究這個?”
“你不覺得有人工智能做為夥伴,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嗎?雖然現在電子産品還沒有普及,但我相信就憑它帶來的方便性,下一個時代一定是屬于電子的。”
歌德的語氣相當活潑,就是內容讓某個人感到相當胃疼:“如果我們可以制造出一個以電子為基礎的人工智能,相信生活能夠進一步地便利化,更多的時間可以投入精神生活……”
北原和楓往嘴裏灌了一口果茶壓壓驚,然後面無表情地吐槽道:“這一段裝傻裝得有點太過分了,歌德。”
“嗯?有麽?”歌德眨眨眼睛,露出了遺憾的表情,“我還以為這種發言可以騙到不少人呢。是因為我看上去不像是那麽幼稚的家夥嗎?”
北原和楓把剩下的黑森林火腿都夾進了黑麥面包裏,又往裏面加了一點德國酸菜,頭也不擡地回答道:“不,是因為你幼稚的方向和這完全不一樣。”
某只狐貍除了在面對朋友時會裝傻嘤嘤嘤撒嬌以外,別的事情可清楚得很呢。在什麽适合,什麽不适合上,總是狡猾得一點都不遜色于他的身份。
“我倒是很好奇有哪個倒黴鬼被你騙了。”旅行家嘟囔了一句,也沒有深究下去,只是起身把客廳裏的小燈打開了。
不過說到人造人,很難讓人不聯想到有關于中也背景的那一系列實驗啊。
“唔……其實人也不多。瑪麗·雪萊,應該還有馬拉美那個家夥?或許還要加上凡爾納。當時我們偶爾聚在一起的時候聊過這個。”
說到這裏,歌德大狐貍的語氣也有點遺憾,那對不存在的狐貍耳朵感覺都耷拉了下去:
“可惜大家都因為某些事情各自跑路了,否則這事應該有了決定性進展才對——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當然知道凡爾納後來是七個背叛者中的一員。”
德國的超越者無聲地嘆了口氣,整個人都顯得有點惆悵:“說實在的,要不是德國還需要我鎮場子,我也跟着他一起跑了……”
作為德國最具有代表性的官方超越者,異能大戰要是沒有他在的話,相信絕大多數國家都很樂意跑到這裏來分一杯羹。最後倒黴的還是這個國家的人民。
戰争有時候就是這樣,不僅僅包括主動參加的家夥,還裹挾着那些不願意加入的人,讓他們為了保護自己所珍視的東西不得不舉起投槍。
不,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巧合罷了——誰能想得到,這竟然真的能和特典十六歲的劇情扯上關系……
旅行家按下這種“正在參與故事的過去”的古怪感覺,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他是生長在和平時代裏的人,對于戰争的印象僅停留在文字、話語和圖片裏,自然沒有辦法完全理解戰争給人帶來的痛苦。
但在這段旅行中,他卻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這一切。不管是托爾斯泰還是眼前的歌德,又或者是聖彼得堡和柏林,身上都背負着戰争所帶來的傷痕。
因為立場而站在對立面的人,也許就是過去的某個朋友。
讓本來相談甚歡的人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說不定以後還要兵戎相見的東西,也許只是一場稱得上可笑的戰争。
——所以為什麽要堅持創造出人造人呢?
或許只是在害怕自己的朋友總有一天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吧,所以才想要一個沒有任何立場掣肘的、能夠一直留在自己身邊的人。
“我沒有難過啦。”
歌德扭過頭,發出了一聲沒有多大說服力的反駁,手腕有些不自在地掙紮了一下,像是一只被突然揪住尾巴的狐貍:“只是稍微回憶了一會兒過去而已……”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直到某個人心虛地挪開了目光為止。
“我是說,北原,別這樣啦。”超越者先生無力地把自己的書蓋在自己的臉上,只露出一對顯得有些疲憊和無奈的灰色眼眸。
“你也是要走的,所以不要靠得太近,這樣我會舍不得——真的會舍不得。所以,就到此為止好了,沒必要來安慰我。”
他無聲地笑了笑,淺灰色的瞳孔裏倒映出旅行家的影子:“我真的沒有難過,只是稍微有一點迷茫而已。”
迷茫什麽呢?
不知道。
或許就是因為他在這件事上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明白,所以才會感覺這麽迷茫吧。
“說起來,已經五點五十八了,我出去接待一下康德。”
歌德看了眼手表,然後抱歉地笑了笑,主動起身,準備給自己某位守時到嚴苛的朋友開門。
——衆所周知的,歌德是一個有着很多朋友的狡猾狐貍。這只狐貍在對待感情上也同樣保持着一貫的狡猾。
就像是煉金術的配方一樣,他小心翼翼地衡量着一段友情的每一份變量,謹慎地控制着自己的接觸,試圖讓感情停留在一個安全的闕值,維護着各個元素的平衡。
盡管他本人的內心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自己的朋友們再靠得更近一點,但就像是任何生物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措施一樣,他需要這種方式來盡可能地避免受到“朋友們必然的離開”的傷害。
康德站在門口,看着打開大門的歌德,又低頭看了眼表:
17:59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分鐘。
康德沉默了一會兒,決定在這裏和這只狐貍稍微多聊一會兒,于是十分淡定地開了口:“約翰,你知道嗎?你現在感覺像是一只見到了外星人的狐貍。”
“伊曼努爾,你的比喻還是那麽沒意思。”
歌德沒好氣地回答了一句,然後像是想到什麽,用有些惆悵的語氣向自己的朋友問道:“因為一朵花必然的凋謝,而放棄盛開的行為是不是非常蠢?”
“雖說如此,但是因為害怕自己在花落時感到傷心,所以努力讓自己不那麽喜歡這朵花的行為也好不到哪裏去。”
康德平靜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用沒有起伏的倦怠聲音回答道:“在知道你是這麽想的之後,只有那些性格最好的家夥才會願意和你繼續做朋友——不過你的運氣一直不差就是了。”
恕我直言,也只有你天天疑神疑鬼地擔心自己的朋友哪一天會抛棄你。距離和立場對于真正的朋友來說都沒有什麽意義。
顯得異常病弱的哲學家垂下眼眸,看着手表上的時間跳到了18:00,默默把這句說完會花費很多時間的話吞回了肚子裏。
同時心滿意足地繞過了某個在家門口擋路的家夥,準時地進入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