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菩提樹下大街
安東尼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一看自己昨晚種到了玫瑰色瓶子裏的種子。
“她發芽啦。”小王子看了半天,伸手碰了碰對方嬌嫩的新葉,扭頭用很高興的語氣對北原和楓說道。
屬于童話的種子不受到陽光和水露的限制,能讓她生長的只有那些屬于幻想般的故事,還有那些在別人看來甚至有點荒誕的童話。
“今天她看起來很高興。”
北原和楓也湊過來看了一眼,輕快地打了個招呼:“嗨,你好?”
小小的嫩芽在風中晃動了一會兒,很矜持地沒有說話。她可不想讓自己的話語變得低廉,為此必須要對每一句出口的話慎之又慎。
更何況,她還沒有做好打扮呢。剛探出頭的小芽這麽想着,幾乎是理直氣壯地扭過了頭。
“她是一朵很驕傲的花……”小王子趴在桌子上,看着這片小小的嫩芽,笑着說道。
他們現在住的這個民宿位于一個看起來排布得不怎麽嚴謹的街區,但是內部布置得很漂亮:
牆壁是米黃色的,配上了淺橘色的家具和栗色的的窗簾,角落裏放着一盆簡單的盆栽,冰涼的日光從大型的玻璃窗裏撒下來,讓它看上去簡約又明亮。
北原和楓把嫩芽和她的家放到了窗臺邊上,那裏是陽光最好的一個位置,可以平等地瞧着這個街區,而且還不會受到風的困擾。
“我們今天去哪兒?”小王子拿邊上的小水壺給她洗了個澡,然後好奇地對旅行家問道。
“嗯,去菩提樹下大街随便走走吧。”
北原和楓想了想柏林的整體布局,最後還是決定去這條繁華的街道上逛逛:“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東西……說不定還能碰見一些有趣的藝術工作室?”
“藝術工作室?”
“就是一群人創造藝術品的地方。”
安東尼擡起頭,稍微思考了一會兒,朝窗外指了指——那裏的牆壁上被畫滿了各種各樣的街頭塗鴉:“藝術品……是那種嗎?”
牆壁被塗上了厚重的橘色,上面用加粗的黑體字母狂草似的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nie wieder zensur in der kunst
藝術品永遠不要審查。
北原和楓微微的愣了愣,然後溫和地笑了起來:“怎麽說呢,也許還沒有,但是他們總是在這個目标上不斷努力的。”
在柏林沉悶無趣、被工業所包裹的鐵灰色外表下,柏林人對自由的向往和內心的熱情往往讓人感到驚訝。
那是一種迫切地想要打破舊有的束縛,想要帶來新局面,締造出全新生活的渴望。
——很多人在思考這個世界,而我們應該做的卻是創造這個世界。
北原和楓看着外面的這一行字,淺淺地勾了勾唇角:在某些角度上,沒有什麽話能比這位德國人的發言更适合柏林這個城市了。
“走吧。”旅行家牽起孩子的手,蹲下身子給他換上了新的圍巾,又整理了一下對方的衣領,語氣溫柔,“其實很多東西只要去看看,你就清楚是怎麽回事了。”
“就像是藍熊一樣?”
“差不多。不過能和一只藍熊聊那麽久,還一點也感不到奇怪,估計也只有你才能幹得出來。”
“可是北原也會啊。說不定還會向對方要一個簽名呢。”
“哪裏有啊,我看上去有那麽幼稚嗎……”
菩提樹下大街在很多人眼裏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名字,就像是香榭麗舍大道一樣,光是名字本身就具有某種天然的畫面感和詩意。
菩提樹作為一種代表頓悟的樹種,給這條街道增添了額外的缥缈和靈動。
當然,這來源于一個翻譯界的小誤會:原本它的名字應該叫做椴木下大街,只是當時的留學生在這方面犯了點小小的錯。
不過并不要緊,這個名字對種花家的人來說要更美一點,甚至可以讓人想起當年在這條街道上高談闊論、得出了種種高明見解的哲學家。
或許是冬日的緣故,這條街道上的人雖然數量仍然不少,但也沒有傳說中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場面。
不過場面照舊熱鬧得要命,倒是讓北原和楓忍不住回憶了一下聖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它們兩個街道的人群同樣是由興奮的游客們和熱情的邀客者組成的。
安東尼看上去并沒有在意四周繁多的人群,他對街道兩邊豎立着的樹倒是很感興趣:“這是椴樹嗎?”
“的确。日耳曼人喜歡把它們當做愛情與幸運的女神,所以你在很多街道邊上都可以見到它們。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種神聖的樹。”
椴樹在德語裏,有着和“溫柔”極其類似的發音。或許在德意志人的心裏,這是最能代表溫柔的樹吧。
北原和楓撫摸了一下有點粗糙的樹幹,有些懷念地開口:“如果是在六七月份,你就可以看到把枝子壓得沉甸甸的花了:就像是被揉碎的陽光和蜂蜜一樣。”
“那一定是像是日出一樣溫柔的陽光,不是中午非常刺眼的那種。”小王子說道。
安東尼伸出手,和這些莊嚴而溫柔的樹木打了個招呼,它們也用柔和的摩挲聲做出回應,順便借着風抱了抱這個孩子。
只不過沒有旁人知道這一點,他們還以為是一陣風吹過去了呢。
北原和楓眺望着這條大街的遠處:
随處可見的小餐館和商店,德國著名的洪堡大學,國家歌劇院,德國歷史博物館,腓特烈大帝的銅像,以及他沒法看到的勃蘭登堡門……
現代的簡約和古典式的絢爛優雅都凝固在這條街道上,形成了獨屬于它的風情:顯得古典又靈動,保守又灑脫。
“打算在什麽地方逛逛嗎?這裏的美食還是挺不錯的,我很喜歡德意志的烤腸。”北原和楓低下頭,對安東尼眨了眨眼睛,愉快地說道。
小王子歪了下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要買一點花。它們的香味很好聞,而且可以讓人感到放松。”
買點花……
北原和楓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心:他又想到原著裏那朵有點任性的玫瑰了,甚至還聯想到了小王子和玫瑰的分別。
“不過最好別讓你的花看到……”旅行家小心翼翼地建議道,“她是一個很敏感和驕傲的孩子。要是知道的話,她也會感到很難過。”
安東尼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顯然并不明白這句話裏的意思,但還是向旅行家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會這麽做的。
北原和楓還想要再提醒幾句——他現在就像是一個努力讓兩個笨蛋交朋友的笨蛋家長,感到前所未有的笨嘴拙舌,但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北原,安東尼!又見面啦!”
是歌德。
北原和楓幾乎不要轉頭就能辨認出來,畢竟在德國這個地方,知道他們名字的人并不算多。
旅行家有些無奈地瞧着這只正笑眯眯看着他的灰狐貍,他今天換了一件灰毛呢的西裝,看上去正式了不少,甚至還搭上了一條黑領結。
而且身邊還多了一個人。
北原和楓多看了兩眼對方:他看上去瘦得甚至有點可怕,給人一種病态的蒼白感,身上穿着件顯得一絲不茍的黑西裝。
最顯眼的是對方比自己還要矮上一大截的身高,在旅行家所見過的平均一米八以上的德國人中顯得格外顯眼。
“這位是……?”北原和楓估摸了一下對方的身高,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禮貌性地向歌德詢問了一句。
“哦,你說康德啊。”
歌德對北原和楓挑了一下眉,一把子攬過邊上看上去一臉不情願和無奈的男人,十分熱情地介紹道:
“喏,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一樣都是在洪堡大學擔任教授的伊曼努爾·康德。別看這幅病恹恹的樣子,其實是超級受歡迎的家夥。”
說完,他又對邊上看上去一臉疲憊的康德介紹道:“伊曼努爾,這位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北原和楓還有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裏。他們都是很可愛的人!真的特別可愛!”
“知道了……”
看上去只有一米五七的康德嘆了口氣,伸手推了把臉上的眼鏡,古井無波地回應了一聲,看上去已經習慣了歌德的熱情。
透過鏡片的反光,那對藍綠色的眸子平靜地注視了兩位旅行家一會兒,然後才像是确定了什麽,輕輕地露出一個笑來。
“很高興認識你們。”這位看上去面色蒼白,身體纖細瘦弱的大學教授溫聲說道,和北原和楓主動握了一下手。
他的聲音很輕,透着一種近似缥缈的虛無和無力感:“但是目前離我散步結束只有有十四分鐘,其中十三分鐘都需要趕回去的路,所以沒有辦法多聊。對此我非常遺憾。”
北原和楓呆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啊?”
這位康德先生眨了下眼睛,鎮定地重複了一遍:“離我散步結束還有十四分鐘,我得按照時間來嚴格進行我的規劃……好的,現在是十三分鐘了。歌德,你打算走嗎?”
歌德對旅行家露出了一個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嘴上迅速地回答道:“不了,我答應要去帶他們去柏林最好的糖果店來着。你自己先一個人回去吧。”
康德先生從容地點了點頭,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優雅而平靜地打開懷表看了一眼,用一種不急不緩的步調離開了。
兩個人一起用一種複雜難言的目光注視着他離去的背影,最後還是歌德先開了口。
“嗯,習慣就好,康德就是這個樣子啦。在時間上總是顯得格外的苛刻。”
歌德先生聳了聳肩,然後彎下腰,笑盈盈地和小王子打了個招呼:“怎麽樣,一個晚上沒有見,安東尼有沒有想我啊?”
安東尼有點好奇地看着他,這位小王子現在在意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所以你是叫歌德嗎?”他問。
歌德尴尬地咳嗽了幾聲:他又想起來了之前和北原和楓之間發生的事情了。
“這不是重點。好吧,我的确叫歌德。”
某只狐貍在小孩子幹淨的眼神下難得感到了窘迫,略有心虛地轉移了話題,“我帶你去吃糖果怎麽樣?德國最好的牛軋糖!”
“是拿牛奶和果仁做出來的糖。”
北原和楓看到小王子投來的眼神,給對方解釋了一句,順便揉亂了他的頭發,擡頭對歌德笑道:“所以趕緊帶路,等會兒我們還要去花店買花呢。”
“買花我建議藍色矢車菊!”
歌德興致勃勃地提出了自己充滿個人傾向的建議:“相信我,沒有什麽花比藍色矢車菊更适合德國了。如果你們想要的話,我還可以把卧室裏插的一束送給你們……”
“恕我直言,你快要撞到前面的電線杆上面了,歌德先生。”
“哦哦,這個不是重點。對了,北原,你今天的圍巾是不是有點歪?我是說稍微往左邊偏了一點,看起來挺奇怪的。”
北原和楓摸了摸自己的圍巾,腳步停頓了一下,很認真地看向歌德:“……我突然明白你是怎麽和康德成為朋友的了。你們兩個的強迫症真的沒問題嗎?”
“只是完美主義者的一點追求而已,什麽叫做強迫症啊!”
歌德抱怨了一句,用嫌棄的語氣講起了他們相遇的故事,眼神卻也一點點柔和了下來。
“康德這家夥是當年太自閉了,明明成績很好,但是整個人都陰沉沉的。而且和他聊天的确很舒服,我們都很認同彼此……雖然總有些人會在我身邊唠叨。”
“但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認識他。”這位年輕的超越者歪了下頭,然後愉快地笑了起來,“準确來說,是特別幸運才對。”
對于嚴謹的德國人來說,有時候外界的看法和規矩反而是他們最不在乎的。
歌德一點都不在意那些因為他“超越者”的身份就唠唠叨叨的人:他接受這個職務出自于對國家的熱愛和責任,并不是非要給自己添加束縛。
在嚴謹到苛刻、甚至有點超出常人理解的标準下,他們有着比誰都要燦爛和驕傲的內心:
就像是隐藏在鋼鐵森林裏的太陽。
他們不在乎別人對他們行為的評價,他們所樂衷于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孜孜不倦地給冰冷的宇宙增加新的光彩。
二是在茫茫的宇宙裏,尋找到另外一顆充斥着光和熱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