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複活》
“作家?不,我可當不了作家。”托爾斯泰微微搖了搖頭,然後露出一個帶着無奈意味的笑,“雖然以前的确很多人都這麽說就是了……但我知道,我根本成為不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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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和楓緩緩地在腦海裏打出一個問號,同時聯想到了那位覺得自己寫不出詩歌來的青年版普希金。
不是,你們這些大佬都這麽謙虛的嗎jpg
“和你想的不一樣啦。”托爾斯泰看了眼對方的表情,幾乎是瞬間就知道了他在想什麽,畢竟這幅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我以前的确是想過走上寫作這條路的……如果戰争沒有爆發的話。”
“可是現在的話。”他看向不遠處聚在一起,互相聊天或一同走動的人,眼神顯得柔和而惆悵,“我倒是很想繼續拿起筆,但我知道,我已經寫不出來我想要的故事了。”
“……為什麽,真的不能夠寫下去了嗎?”北原和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擡起頭,十分認真地問道。
不過雖然還抱有微薄的希望,但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結果。
文野啊……
穿越者轉了轉還帶着明顯暖意的水杯,眼眸低垂,陷入沉默之中。
怎麽說呢,雖然被稱之為“野犬”,但文野中的每個人都有着屬于自己的堪稱固執的堅持。
或許他們的迷茫和徘徊來源于這份堅持和四周環境的格格不入,但他們從來不會因此而放棄自己所堅守的東西。
——所以,眼前的這位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他所堅持的、所貫徹自己一生的信念是什麽呢?
北原和楓看着眼前的人,有那麽一瞬,他感到自己想到了很多的東西,但最終這一切都化作了輕輕的一嘆:
應該,是生命吧……
“因為我很明白,藝術是假的啊。”托爾斯泰似乎苦澀地笑了一下,蒼冷的指尖碰了碰玻璃制的水杯,發出清亮的敲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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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詩的意義和生命的發展是一種信仰,我曾為之獻身。但在戰場上……在那裏,我明白了這一切是多麽的虛僞。我一直覺得我可以用文字教導別人,讓人們得到更好的發展,但我發現,我實際上自己也不知道能教什麽。”
“教他們殺人?抑或是怎麽樣奪取人類的生命?還是以一個劊子手的身份告訴他們,生命是如何的寶貴和值得珍惜?”
已經退役的軍人的聲音逐漸地低了下去,用一種近乎于自嘲的口吻說道:“我到底能教給他們什麽呢?我這樣的人。”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安安靜靜地傾聽着。他知道,對方這個時候需要的只是一個願意聽他說完自己所有的想法的人。
只不過……還是走到了這條路上嗎?穿越者回想了一下三次元托爾斯泰的《忏悔錄》,眼中閃過無奈和了然。
——我的生命是否具有超越死亡,從而永恒的意義?
這是三次元裏,托爾斯泰一直努力在探索着的話題,也是展示着托爾斯泰思想改變的一句話:從此,他背棄了自己原有的階級和信仰,走上了一條與農民站在一起的道路。甚至指責自己的《戰争與和平》只是“貴族的游戲”。
而《忏悔錄》,則是盡極詳細地展示了他在這段時期的思考與苦苦的求索,內心的迷茫和最後尋找到方向的解脫。
很顯然,對方目前也正在處于這個時期。對生命産生了懷疑,對自己一直以來所經歷的生活産生了懷疑。
“從戰争離開的那一刻,我已經很累啦。我看過無數的人努力地茫然地活着,我也看到很多人茫然無知地去死——我時刻都能感受到,他們這種不合理的情況就是我導致的。生命……”
托爾斯泰看向那些人群,聲音逐漸變得很輕很輕:“我感覺我已經沒有辦法那麽重視它了。”
藝術是生命的裝飾品,是生命的誘惑。但生命對于我已失去吸引力,我怎麽能拿它去吸引別人呢?
認認真真聽完的北原和楓按了按眉心,然後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果然吧,果然是到了三次托爾斯泰寫《忏悔錄》的那個思想時期了吧!
話說在前半生的經歷完全不一樣的情況下,竟然還能走到類似的心理階段,我該說不愧是你嗎,托爾斯泰?
讓我想想,三次元在最後托爾斯泰是怎麽找到出路的……好像是通過追求新的理念使生命重新變得有意義?
——從最普遍最平凡的人群之中重新尋找到了生命本身的價值,因此完成了世界觀的轉折。
目前來看,對方應該也同樣會走上這一條路,但處于糾結和迷茫狀态的時間會很久很久就是了。
所以,我能不能做些什麽?
北原和楓這麽問自己。
怕麻煩的旅行家第一次想要主動摻和進一些麻煩裏面。不是出于想要彌補原著的遺憾,或者因為早已有的承諾,而是單純地想要幫助眼前的這個人。
你遇到了一個溫柔的、還在對自己有所懷疑的、尚未找到前路的人。而你恰恰好的,又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那你會主動拉上他一把嗎?
會的吧,如果是我的話。
盡管這種插手他人人生的行為非常傲慢,雖然自己也只是一個還沒有了解“生命”的笨蛋,雖然這種行為也許打斷了對方在迷茫和痛苦中走向升華的過程……
但是,完全做不到就這樣看着啊。
北原和楓擡頭看向眼前的人,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捧由無數純粹光芒彙聚而成的花。
在最殘酷最血腥最絕望的地方所綻放的一捧雪白花朵,在屍骸和血的晦暗中亮起的一束光,縱使戰争與炮火也無法将之摧毀的生命。
如果眼前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對方是擁有着這樣一個美麗靈魂的人,怎麽可能不想要伸出手幫對方一把啊!(震聲)
“所以,你是在糾結‘生命’?”穿越者手指微微摩挲,重新展開那份來源于高維的視角,看着眼前那一捧無比璀璨和美麗的花朵,用一種相當嚴肅的語氣反問道。
“就像一個在森林中迷了路的人,因為迷路而感到恐怖,到處亂轉,希望走到正道上,明明知道亂走只會讓自己更加糊塗,但又不能不來回折騰。你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是這樣嗎?”
“啊?沒錯……的确是這樣的。生命的無意義的一面突然在我面前揭開了。我既做不到完全無視它,回到以前的生活,也做不到對這種無意義完全認同。”
托爾斯泰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回答道——也許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陌生人能如此精确地把他的內心想法給表達出來。
“我覺得肯定會有一條路,肯定會存在這樣一條道路讓我走出森林。我也相信生命是有意義的,即使我在戰場上所經歷的一切都在反駁這一點。”
“但我找不到證據,任何能夠證明它存在的證據我都找不到……”
不不不,你個笨蛋,你已經找到了啊!
北原和楓有些無奈地看着對方,內心湧上一種莫名的吐槽欲。
你想要找的東西,就在此時、此刻、此地,就在我們身邊的這些人之中。
雖然很多人對于俄羅斯國立圖書館的印象總是透着端莊和拘謹的嚴肅感,但實際上,這裏更多充裕着的東西,名字叫做“生活”。
而生命本身,它就存在這些最平凡的人,就存在他們所擁有的最簡單的生活之中——這就是三次元托爾斯泰在迷茫了好幾年後,他所給出的解答。
明明下意識地來了這裏這麽多次,但還是沒有發現潛意識裏已經給出答案了麽……北原和楓嘆了口氣。
“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從我們有所認識的生命開始存在的時候,人們就生活着,也知道生命空虛的論斷,這論斷向我們證明了生命的荒謬。但人們終究還是生活着,同時賦予他們的生活某種意義。”
北原和楓默默直起身子,盯着對方——其實他想看着對方的眼睛的,奈何對方身上的光線太亮了,根本看不清對方的眼睛的位置——然後有些突兀地轉而問道:
“你相信我嗎,托爾斯泰先生?”
他沒有等待對方反應,他也知道自己的話很不理智和沖動,但是他還是微笑着認真地說道:
“我能‘看到’人的靈魂,不管您把它理解為異能力也好,一種特殊的天賦也好,但您的靈魂已經告訴我,您已經找到答案了。”
也許你還沒有去認真思考,還沒有承認這個回答,還沒有做好與自己的過去決裂的準備,但這個答案的确已經擺在了你的眼前。
旅行家停頓了一下,沒有把三次托爾斯泰找到的回答直接告訴對方,而是笑眯眯地繼續說:“那麽我們不如就這樣吧。既然托爾斯泰先生已經不打算寫書了,那麽我就替您來寫一本書,怎麽樣?”
“啊?”托爾斯泰在懵了好幾秒後,終于從旅行家之前一連串的自曝和詢問中回過了神,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糾結、期待和不好意思混合在一起的神情,“不是,我只是覺得……”
“托爾斯泰先生。”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然後很果斷地打斷了對方的話,笑着把自己剛剛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我再問一遍,你相信我嗎?雖然對于剛剛才見了一面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很冒昧,但你相信我能理解你嗎?”
“……相信。”
托爾斯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肯定地給出了這個回複。
否則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永遠都不是由相處時間的長短來決定的。
有的人相識到老卻還互不了解,有的人萍水相逢卻像是早已認識的舊交。有的人只憑借一句話就能夠成為知己,有的人說了半天但還是無法觸動你的內心。
雖然他們的确還沒認識多久,但正是因為這樣,對方能夠一眼看出自己所糾結迷茫的症結才那麽……
那麽感動?或許吧,但更多的是一種終于找到了“同類”的安心。
當然,此時的北原和楓還不知道自己被眼前的人腦補成了什麽模樣,他只是在聽到這句肯定的回答後,露出了一個充滿驕傲和自信的笑:
“那我們就說定了!我來替你寫一本書——如果這是你一開始就有、但後來決定放棄了的夢想的話,那麽就把它交給我吧。”
“我已經知道它的名字會是什麽了。《複活》,很好聽的名字,對吧?”
旅行家微笑着說道,他那橘金色的眼睛裏流淌着漂亮的光,像是一攤餘燼在有一天終于重新燃起,于是又多了一片灼灼光明。
他現在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雖然理智在拼命地拉警報,告訴他這麽做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層出不窮的問題,但另一方面——麻煩又怎麽了?本來都應該是死人了,能多活一秒就是賺,當然要去幹一些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啊!
只要那是自己所願意去做的,是想要去做的事情,誰還在乎麻不麻煩?
“複活……?”托爾斯泰有些茫然地跟着念道,灰藍色的眼睛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死而複生、嗎?”
“是啊,複活。”北原和楓點了點頭,他看着眼前光輝上纏繞着的信息流:就算是在衆多的文字中,Воскресение這個名字也在獨一無二地昭顯着自己的存在。
《複活》——三次元托爾斯泰對自己思想和世界觀的總結,撕毀了一切假面的現實主義,在原罪中盛放的善性之花。
但他最終選擇把這本小說送給對方,并不完全出自于這些原因。
更是因為,“沒有什麽名字比這個更适合這樣的一個故事了。”
北原和楓這麽說道,聲音輕得像是白鴿輕盈的羽毛。
就像是戰争中死去的屍骸,終究會複活成一朵美麗的花;就像是茫然而不知所處的野犬,終究會找到前方的道途;就像是背負着罪惡和枷鎖的人,也能夠找尋到救贖。
就像是一個故事,或者童話。有一個人在原有的世界死去,但又在另一個世界重新睜開了眼睛。于是他得以自由地去追逐自己熱愛的一切,見證那些最閃耀的靈魂的故事,前往過去從未想過抵達的前方。
——如此種種,皆為“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