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與這個人有關的一切事物總能輕而易舉地占據她所有的注意力,不管是在多麽嘈雜的環境,只要有人低低地說一聲“蘇夢枕”“蘇樓主”“金風細雨樓”之類的言語,她都能夠聽見,并且會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後面的話。
現在這個人出現在了她面前……
“好大的雨。”白愁飛忽然感慨道。
“雨下得好大。”王小石亦是搭腔。
他們的聲音算不上輕,眼見着那公子将要看過來了,戚戚下意識地悄無聲息地向後退了兩步,把自己的身形藏到了白愁飛和王小石的背後。
“真是場大雨。”蘇夢枕感嘆道。
聽到他聲音的剎那,戚戚感到自己的心顫了顫,這種感覺在看到、聽到有關他的事時常會出現,然而這一次最為強烈,比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要強烈。她隐隐期望這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能夠發現她這逐月軒的主人,又忍不住奢望今日能夠是蘇夢枕發現了戚戚。她渴望與他交談,她能夠想象得出這會是怎樣的歡欣,但遺憾的是她并不是一個主動的人,強烈的羞怯反而讓她把自己藏得更好了。
她還認得蘇夢枕身邊的那個高大漢子,她曾在馄饨攤見過他,她在看到他的時候忍不住不切實際地想他會不會和蘇樓主提起那個在馄饨攤的小姑娘。諸多的心緒一下子湧了上來,讓她的腦海又逐漸趨于空白了。
“茶花,你等不耐煩,也不必殺死它。它既沒犯着你,又沒擋着你……”
蘇夢枕又說話了,他話語中的“它”是一只小螞蟻,能夠阻止屬下殺死一只螞蟻這樣的事算得上慈悲了吧?只是“慈悲”能夠和殺伐果斷的金風細雨樓之主聯系在一起嗎?如果是其他人定然會引起戚戚的質疑,然而當她看見蘇夢枕做這件事,卻完全相信他是出自內心的。
他的種種手段猶在腦中,她感到自己想要靠近、想要了解這個人的願望越發迫切了。
“你怕花無錯找不到‘古董’?”
“我怕他會出事。”
“花無錯一向都很能幹,他不會讓我失望的。”
在聽到這幾句的時候戚戚感到了一點點的尴尬,她一時忘記蘇夢枕的深居簡出,能讓他帶着這麽多親信冒着雨出來的定然是一樁大事,她不知道自己聽這些合不合适。一個組織首領在沒收到邀請的情況下旁聽另一個組織的內部事顯然不合規矩,哪怕她本無此意,也需注意瓜田李下。
蘇夢枕在說完這些後又将注意力放到了雨中的老婆婆身上。這讓戚戚忍不住松了口氣,她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似乎不應該在這裏再呆下去,于是環顧四周打算找一條能夠靜悄悄離開的路,然而未等她找到那條路,便聽見師無愧道了一聲“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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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這凝滞的氣氛好像有着巨大的粘力,粘住了戚戚想要離開的腳步。
“屬下花無錯,向樓主扣安。”
“我已經一再吩咐過,這樣的虛禮誰都不要行,你要是心裏尊重,便不必在口頭上奉承,樓子裏全以平輩相稱,更何況還在敵人重地!你難道忘了嗎?”
這本是很平常的對話,然而戚戚心卻跳了一下,這一次不是因為少女心事帶來的緊張,而是由她敏感內心帶來的警惕感。她知道花無錯是跟随蘇夢枕多年的人,如果蘇夢枕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多次強調過虛禮的無用(她當然相信這就是他的本心),花無錯定然是不會這樣做的。戚戚在看到花無錯的叩拜的時候就會聯想到孟畫秋恭敬端正地喊她“戚老板”的樣子,若她某一天也給戚戚行了這樣的禮節……那定然是與師父有關,定然對戚戚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花無錯的虛禮對蘇夢枕而言會是一件好事嗎?’她不禁想道。
戚戚确實如王小石所言常會“想太多”,然而很多時候“想太多”确實會有好處,例如姬瑤花、例如梁紅石那一夥人。
“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古董’已經押來了。”
“很好。”蘇夢枕道,“弄醒他。”
在這個時候,那個會勸阻手下不要動一只螞蟻、會憐憫一個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的慈悲公子的影子已經消失不見了,蘇夢枕還是那個傳聞中的蘇夢枕,雖然聽人說了很多次,但這确實是戚戚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冷厲的一面。她奇怪自己心中忽然湧起的傷感,她原以為會是敬佩更多的。
也許是因為她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的那一個淺淺的微笑。
花無錯的幾個耳光讓“古董”醒了過來。
“‘古董’,你果然有膽色,可是沒有義氣。”
“公子明鑒,公子一向對下屬行止了如指掌,公子身邊的六大親信裏,要算我的膽量最不行!”
“你不行嗎?你行的。就算是現在,你眼色裏也沒有真正的懼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沒有懼意?
戚戚又愣了一下,她覺得這有違常理,若不是這“古董”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便是有恃無恐,她從古董身上感覺不到前一種氣度,可他的“恃”又在哪裏?和那行虛禮的花無錯有關嗎?就算花無錯也背叛了蘇夢枕,這樣的倚仗夠嗎?
“這苦水鋪倒一向是六分半堂的重地,蘇公子在此處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王小石的低聲言語傳入戚戚的耳中。
六分半堂!
這四個字讓她悚然一驚,如果這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的話……她再一次打量四周,猜測着伏兵的位置,因為她的大半心神都在蘇夢枕身上,一時間竟難以找到隐藏在暗處的敵人,她越找不到,心裏越是着急……直到一道靈光在她的心裏乍現。
暗處找不到,那明處呢?
那可憐的老婆婆真的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可憐嗎?她真的連一個雨天的時間也浪費不起了嗎?她看見這一群人、看到這的動靜難道不知道避一避嗎?她為何還在一邊看着?
“你說!你怎麽對得起公子,你怎麽對得起我們!”茶花憤怒地質問道。
“你真的要我說?”
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戚戚猛地将目光移到了古董和花無錯的身上,很多風浪将起前都會有所預兆,古董的反問讓她腦中警鈴作響,她心裏知道這就是那個預兆。
“你們就壞在要我說這一節上!”
古董話音未落,他整個人便彈了起來,同時他的手中握上了一柄青刃,青刃閃電般地向茶花刺去。他為這一刺已經預謀了很久、已經積蓄了很久,用的力度、角度、甚至連刀的長度都有很深的考量,他有信心這一擊能夠得手。
然而青刃沒有刺中茶花,因為這柄短薄的刀刃只剩一半了。
一半的長度差異代表片刻的遲緩,而這片刻的遲緩足夠反應過來的茶花一拳打在古董的臉上!
古董大叫,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同謀者,卻只聽到丁零當啷的聲音和花無錯的慘叫。
丁零當啷的聲音是花無錯向蘇夢枕發出的二十五道暗器全部被一件外袍卷走時發出的碰撞聲,而花無措慘叫則是因為他被一柄利劍斬中了面部,瞎了一只眼睛。
斬他的人是外袍的主人。
事情發生得太快,戚戚剛剛運足功力閃到茶花的身邊便注意到了花無錯對蘇夢枕的偷襲,她只來得及斫斷古董的兵刃就立刻掠到花無錯和蘇夢枕的中間用自己的外袍兜住了所有的暗器。她甚至沒空閑慶幸自己向來不喜歡太過繁複的服飾,便又看到那老婆婆擲來的破毯和破牆而出的三根細針,于是将裹了暗器的外袍向上一抛對着破毯踢出,然後借着這半空中由自己制造的落腳點重新發力向那夫子模樣的人身邊沖去,為他擋下了那三枚細針,緊接着劍氣籠罩那破牆而出的錦衣和尚。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不管是受襲的人、襲擊的人或是旁觀的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就連原本應按計劃包圍上來的弓箭手的反應都慢了片刻。
第一排的弓箭手已經将箭架上,可他們的箭卻沒能夠發出。
白愁飛以指扣穴,王小石以手做刀,不到一會兒的功夫便撂倒了一片人。王小石是戚戚的朋友,白愁飛受過戚戚的小恩,而且這本就是個讓他們晉升的機會,更何況蘇夢枕的氣度讓他們十分佩服。無論從什麽角度考慮,他們都沒有袖手旁觀的理由。
來勢洶洶的弓箭手沒多久就作鳥獸散了,花無錯、豆子婆婆兩人也趁亂逃走了。
戚戚在一劍刺入錦衣和尚的背心後便收了手,她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現在可以說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這是她最不喜歡應對的場景,尤其是在她發現蘇夢枕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之後不禁更加緊張了。
她說服自己現在需要以大局為重,然而環顧四周,卻正好看見四散奔逃的弓箭手和人群中起落的王白二人。
不一會兒,這裏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安靜,只除了倒在地上的古董和錦衣和尚。
茶花、師無愧等人還沒有從這一系列的□□中回過味來,蘇夢枕卻走到了戚戚的面前。
他和她只有兩米不到的間隔。
這個認知讓她緊張到面部僵硬了。
“多謝戚姑娘今日相助。”他說道。
他和我說話了!他和我說話了!他和我說話了!
除了這個認知以外她實在沒有餘力想別的東西,微弱的一點點理智提醒她現在不是愣神的時候,無論如何她都得說點什麽。
但是說什麽?該說什麽呢?
“戚姑娘?”
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說些什麽,絕對!
可是她的舌頭已經不聽她的指揮了,她已經有近十年沒有體會過緊張到這種程度的感受了。
在付出了比擊殺姬瑤花還要多出百倍的努力後她才發出了聲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