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年韋青青青本沒有收第五個弟子的打算,更沒有收女弟子的打算。大概在十多年前的時候,他還沒有到現在這樣三四年不出門一步的地步,每年總會有那麽兩三天有興致出去走走。那年的一場春雨來得格外的急,他心血來潮,便在這種天氣裏出門踏青,正好在山腳下撿到了嚎哭不止的女嬰。
女嬰身上包裹着的錦緞價值不菲,這世道對女子并不寬容,懷了不該懷的孩子本就是大錯,就算不忍心打掉也萬萬不能再撫養,富家失足的小姐遣忠仆把孩子抛到荒郊野外自生自滅也不算少見。這女嬰哭得實在凄慘,韋青青青把她抱起,想到了自己的獨女憐憐,心裏也就軟了,後來他再一摸骨,發現這孩子的根骨并不輸于自己那幾個弟子,便将她收為第五名弟子,同時也是座下唯一一位女弟子。
女孩子的母親沒有在錦緞裏留下任何書信,也沒有任何的信物,像是全然将這孩子的命運交由上蒼決斷,韋青青青沉吟了片刻後,也就給這個女孩子取名為“随意”了,至于是随天意還是随人意或是随己意就看她日後的選擇了。
無論是随意自己還是元十三限等師兄弟,都真心地覺得這個名字确實是挺随意的。然而随意又确實喜歡自己這個名字。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随意。”
“……”
想想就覺得很有趣啊。
自在門位于山林之中,随意在五歲以前一直是跟着比她年長許多的韋憐憐在林子裏面四處掃蕩,爬樹摘果、下水摸魚之類的樂趣嘗了個遍,兩個女孩子都沒能成為在江湖上混得開的江湖閨秀神仙姐姐,倒成了讓人難以應對的瘋瘋癫癫的野丫頭。
後來韋憐憐年紀漸長,翅膀硬了後就自己去江湖上闖蕩,自在門裏就只剩下随意一個女孩子和一群五大三粗毫不貼心的師兄們一起練武。
大師兄葉哀禪早年下山去闖仕途了,随意與他并不甚熟悉;三師兄諸葛小花雖然溫和,但自有一番威嚴,随意在他面前不敢造次;小師兄元限沒有少年老成的毛病,對于種種規矩也看得比較輕,年少時也曾陪着随意玩耍過幾次,也替她鼎過兩三次鍋,兩人關系不錯。
然而随意最喜歡還是二師兄許笑一。
如果說諸葛小花有諸葛武侯一般的高深莫測、元十三限有項羽似的心高氣傲,那麽許笑一就是談笑風生的張子房。他天生體弱,卻天資聰慧,在武學理論上的成就是幾人中最高的,除了文物之外,他還擅長星象醫術、奇門遁甲等。
随意少年時光中有一半的光陰是在許笑一的書房裏度過的,她跟着他研究各種陣法,研究占蔔和醫術,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博學震驚嘆服。
只是……二師兄也和其他幾位師兄一樣去京城當捕快了。
自在門裏只剩下了随意和她只可遠觀的師父韋青青青。師父待她極好,教給她高深的武功、為她講解種種罕見的陣法,有空的時候還會給她講江湖上各大門派的往事。只是和過去師兄弟齊聚的熱鬧場面,随意還是覺得有些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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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下的小城到自在門的所在地還是有一定距離,艾瑪趕回門派內的時候已經是明月高懸了,她凝神聽了聽,小心翼翼地将采購來的物件擺進倉庫中,正打算裝成什麽都沒發生那樣回自己的房間,一回頭卻發現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面前。
“師父我錯了。”不等那人開口,随意便動作流暢地跪了下來,“我不應該晚歸的。”
“避重就輕……起來吧。”韋青青青仿佛為了應和他的名字一樣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長袍,因為多年的山居生活,他的眉宇間已經看不見當初那種落魄感風霜感,但不會有人懷疑他的閱歷,“如今你武功已有所成,若你想尋你那些師兄,自可到京城去。”
“我若走了,師父該多寂寞啊。”
“不,為師覺得你若是離開,為師還能清淨一點。”
“……”随意感到自己被傷了心。
韋青青青微微仰着頭,看着天上那一輪明月,如同一座青色的雕像,在随意覺得自己應該識相地走開的時候,他開口道:“烏雲要來了。”
師父你不要吓人啊……随意抽了抽嘴角,說道:“師父可是在為幾位師兄擔心?那智高雖然武功高強,但定然敵不過四位,不,只要三師兄和小師兄聯手就可以對付他了。”
韋青青青嘆息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麽,他經歷多年風雨,哪裏不清楚這世界上還有比強敵更值得人擔心的東西,只是這些事說與随意聽也無用,這孩子未經俗世,有些東西是不明白……因而他只是輕笑了一聲,說道:“随意為什麽這麽說呢?”
“武功的高低有力與境之分,侬智高縱橫江湖多年,一身內力不是師兄們所能及得上的,這是他力的優勢,然而此人比師兄們早入江湖那麽久,境界卻始終沒有突破,可見是被陰謀詭術所累。專于陰詭,卻被幾位師兄識破真面目,可見其智不如師兄們。力之差可以智補,雙方均有五成勝算。然而七絕劍神多行不義,師兄們師出有名,自然更有勝算。”随意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更何況我覺得七絕劍神這個名字真是又俗氣又難聽還自負,想來不會是什麽厲害角色。”
“哈……随意确實是長大了。”韋青青青沒有對随意的一番分析做出更多的點評,或許是他認為這番話依舊有不足之處,只是這不足非努力所能填補,多說也是無益。
随意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句話,她看着有着飄然長須的師父,只覺得他站在月亮下的時候好像下一秒就會羽化登仙一樣。世人都說大俠方任俠和韋青青青是當世最頂尖的高手奇人,随意沒有見過那位方大俠,但她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和師父相提并論。
“随意,你明日便下山吧。”
“下山?”随意吃了一驚,她雖然隐隐覺得師父有這個意思,但他真的說出口的時候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為求穩妥,她又追問了一句,“去哪兒?”
“去京城。”韋青青青說道,“我覺得有些事,也許只能由你來解決。”
在幾個人因為同樣的一件事糾纏不清的時候,沒有比派出一個有影響力的局外人更有效的手段了。韋青青青不能夠輕易出世,但他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四個弟子分崩離析。如果說天上的星星預示着命運,那麽他算不清命數的小弟子也許就是破解這命運的關鍵所在。
“師父?”感到自己被稀裏糊塗地托付了重任的随意有些反應不過來,雖然覺得有些傻氣,她還是再次确認道,“師父您是讓我進京城幫師兄們查案嗎?”
韋青青青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明天一早便出發。”
“師父……”随意壓下心裏的困惑,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師父,那你別忘了給我寫證明信啊不然三師兄會把我遣送回來的!還有去京城好遠的能給我一匹馬嗎?”
已經走遠的韋青青青:“……”
他輕笑了一聲,又搖了搖頭。
第二天一早,随意用五十兩影子敲醒了城裏馬販的大門,她挑了一匹健壯的黑色駿馬,背着自己的兩柄短劍出了城門。
當她剛剛走出城門的時候,忽然聽見天上一陣驚雷,馬受了驚吓,駐足不前,随意回頭一看,只見師門所在的山頂明明是一片晴朗,卻隐約可見紫雷破空,聲勢震動天地。
一時間周遭都安靜了下來,收城的士兵不忙着檢查了,進城的人也不急着趕路了,他們仿佛被施了咒語一樣定定地看着山頂的奇景。
随意忽然心中有感,她豁然從馬上落地,沖着師門的方向行了三次大禮。而後抹盡眼角的淚水,翻身上馬,繼續向前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