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這次的事情, 實在是發展得十分稀奇。
按照正常邏輯,都該是民衆從報紙上聽到某個消息,然後這個消息再自上而下的, 在外界掀起什麽波瀾。
但這次有關容與身份的新聞, 卻是在燕京市民間已經傳遍了,甚至已經鬧得沸反盈天了,燕京市的各大報紙卻都安靜如雞,沒有半點反應。
也不是沒有反應, 至少各大報紙已經不約而同的,停下了對那位原配的聲讨。
開什麽玩笑,這個消息雖然讓人不敢置信, 但畢竟是大公報和倫敦日報蓋過章的, 有一半的可能是真的, 如果這原配真的是容與, 那他們再發文聲讨,那一聲聲“愚昧”“無知”,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臉嗎?
罵容與愚昧無知?這位可是走在當前華夏思想領域, 最前沿的人物。
他當初的一篇《說張三》,首次明确的提出了“政治救國”的概念, 這概念所引發的救國罵戰, 到現在都還未完全停息,報紙上時不時的就要就這個觀點對罵一場。
而他所寫的《保羅穿越記》, 裏面流露出的許多觀點和對時局的分析, 都極具前瞻性和大局觀, 眼光之長遠, 令許多泰鬥宿儒都專門發過文章, 字裏行間都是對這位文壇天驕的看好。
當下文壇的年輕一輩中, 沒有一個敢和他争鋒的人,這句話可不是随口說說而已。
一出世就引發了種種現象級影響的人物,這些報紙實在是不敢再輕舉妄動。
而讓這些報紙,之所以這麽将信将疑、舉棋不定的原因,卻是因為燕京日報到現在也沒什麽動靜。
這報社既沒有站出來認領容與的身份,也沒有發文否認這位不是容與,而是和周圍的報社混為了一體般,安靜得仿佛他們也在舉棋不定。
就很讓人摸不着頭腦,說他們不知道容與的真實身份,誰信?
可是他們偏偏就是不表态,就是不給外界一個痛快。
這讓其他報紙也跟着憋屈極了,沒得到一個肯定的承認前,他們并不願意就先自打嘴巴,轉變立場,但沒得到一個徹底的否定,他們也不敢再繼續得罪人。
報紙上關于這件事的報道極少,文人中聽說了這件事的人,卻是另一種态度。
叫嚣得最厲害的是當日在法庭上,“不屑”和舊式女子說話的胡先生等人。
“這原配竟然還敢碰瓷容與先生?是這兩家報紙哪裏搞錯了吧?”
“是極是極,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先例,這報紙漂洋過海的,說不定就被什麽人配錯了照片。”
“以那群舊式女子的見識,怎麽可能寫得出這種精辟文章?”
就像是那天在法庭,被那群女人辯得體無完膚後,這群人回去反倒越發言辭激烈的批判舊式女子一樣,此時見到這篇真相未明的報道,他們也是第一時間選擇極力否定。
仿佛否定了千百遍,事情真相就會像在報紙上罵了千百遍舊式女子一般,謊話說了千遍自己也就信了,良心也就能得到安慰了。輿論報紙上詭異的沉默,燕京市民間卻全是一片憤慨之聲。
但不論如何,這場離婚案的第二次開庭,确實是比第一次更加的引人矚目。
陳知意的心情倒是格外的平靜,第一次開庭的無疾而終她早就有準備,而第二次開庭她身份曝光後,形勢出現改變,也算是情理之中。
事實如此,誰手上掌握的力量更大,誰就更加有話語權。
只不過之前是那幫文人以輿論來壓人,而現在,輪到她們占優勢了。
胡西月倒是對此有着諸多感慨,“沒想到形勢會有這樣的變化,如今那些報紙總算是消停了。”
她活了這麽大的年紀,怎麽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真當這一幕變化,活生生的發生在她眼前的時候,胡西月心裏還是頗為複雜。
有點辛酸,又有點高興,原來他們之所以指着舊式女子的鼻子罵,不是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不過是因為她們最弱,最容易欺負罷了。
和她們兩人的或平靜或感慨不同,蕭肅得知這個消息後,卻是一片震驚。
報紙上沒大張旗鼓的報道,他最近又忙,忙着帶簡容重新拜訪文友,也有點借此來逃避回想離婚這件事的意思,因此都沒空注意到周圍的暗流湧動。
簡容倒是春風得意,報紙上一面倒的罵陳知意,他師兄又一如既往的呵護照顧她,一片形勢大好下,她連心理陰影都被治愈了不少,半點都想不起頭上還懸着一把劍,陳知意還有一個叫容與的筆名。
兩人一個逃避一個掩耳盜鈴,看得其他人心裏啧啧稱奇,真等捅破這個消息,還是在一次沙龍上。
以前在知道這位蕭大才子,受了包辦婚姻的束縛,娶了一位不能溝通的舊式原配的時候,文學界的諸人大多都是為他感到惋惜,好好的一個大才子,居然就這麽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婚姻生活不知道有多壓抑痛苦。
但等到現在,知道這位原配,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妙筆生花,寫出了諸多精辟文章的容與先生後,想法卻是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說真的,這位陳小姐長相氣質,皆是一流,如果再加上容與這個身份,錦繡的外表下不再是一團草包,這樣一位淑女佳人,配蕭肅當真是綽綽有餘,實在不懂這人怎麽還有那個勁兒折騰離婚?
簡容和蕭肅自有一個文人小圈子,簡容一開始對陳知意的诋毀言論,就是通過這個小圈子先傳出去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撥人大多都是些“風流才子”,自诩文明先進,既看不慣舊式女子的愚昧保守,也不大在意簡容名聲上的瑕疵。
如今蕭肅簡容形勢一片大好,他們不免就老生常談的提起了,之前調侃過好幾次的話題,言語間很是有優越感。
“我早說過,這些舊式女子和我們這類人是沒有共同話題可聊的,對了,還未祝賀蕭兄你不日将脫離苦海!”
這位才子說完之後,還暧昧的朝蕭肅身邊的簡容眨了眨眼睛,顯然是在暗示着什麽。
簡容果然嬌羞的低下頭去。
蕭肅心裏煩悶,他是向來注意不到這些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願意浪費口舌去澄清。
這些都是他們談過好幾次的話題,蕭肅前幾次聽時,還會皺眉表示不贊同,後來聽慣了這種言論,說的人太多了,也就懶得再管了。
只一杯一杯的以茶代酒,凝神摩挲着杯身。
以前他們這群人說這個話題也沒什麽,就像是之前那位法國文學大拿來華時,舉辦的那次中外文化交流座談會上,不也有人當着陳知意的面,發表這些言論嗎?
人人都認同這些個觀點,也就沒人會出言反駁了。
但現在,周圍人再聽到這群人說這種話,聯想到其中容與先生的身份,不免就感到了一些好笑。
這是近來燕京文學界暗地裏的大新聞,有一位姓趙的小姐存了些看好戲的心思,故意拿出了大公報那一期的報紙,走到蕭肅面前問,“蕭先生,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趙小姐走近時,正好那日法庭上的胡姓才子,剛發表完自己對這位原配的鄙夷,“的确是沒有話題可聊的,唉,我都能想象到和那位原配生活在一起,對精神是多大的一種折磨。”
簡容在一旁笑而不語,她知道陳知意的筆名,不願意再在外面落人口舌,但她內心裏,卻更不願意阻止這些人對陳知意的謾罵。
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麽想的,偏偏要藏頭露尾的,是喜歡被別人罵嗎?那正好。
她正這麽想着,就見到這位素來和
她不對付的趙小姐,在說了那麽一番摸不清頭腦的話之後,展開了手上折好的一張報紙。
報紙疊得方方正正的,不偏不倚,正好把轉載了倫敦日報,對容與的采訪的那個小版塊,清清楚楚的露在了人群面前。
這群人可不是陳宇延和黃成文那樣,需要翻字典逐字逐句翻譯半天,才能讀懂這篇英文報道的人。
他們個個都是留洋歸來的當代精英,洋墨水喝得足足的,讀起英文來和自己的母語一般沒障礙,凝神看了幾行字,這篇報道本來就短,三分鐘不到,就人人都理解了這篇報道的意思。
随即就是一片戛然而止的靜默。
剛才還笑話人的,抽煙不以為意的,高高在上貶低原配的,這會兒都宛如被什麽東西扼住了喉嚨一般,臉色漲得通紅。
安靜一點一點地蔓延,從這群人開始,整個沙龍大廳都逐漸沉默下來。
起因是趙小姐帶着笑意問了蕭肅一句話,“蕭先生,你是陳小姐的原配丈夫,我能不能冒昧的問一句,你可知道這報道是真是假?”
“陳小姐果真就是容與先生?”
這是大廳裏的所有人都分外關注的問題,陳知意到底是不是容與?
蕭肅是這位先生的原配丈夫,別人不知道,他總該是能想起一些蛛絲馬跡的吧?
但讓衆人失望的是,蕭肅手指泛白,緊緊的握住茶杯,目眦欲裂,嘴巴張開又合上後,到底是什麽都沒能說得出來。
“嗳!”趙小姐發出了一聲失望的嘆息,帶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原來蕭先生也不知道嗎?”
這句話像是一句魔咒,既讓蕭肅心內羞惱,又讓大廳內原本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人,齊齊跟着“嗳”了一聲。
随即就是一陣毫不掩飾的竊竊私語,“我早該猜到的,他怎麽可能知道?那種珍珠魚目都分不清楚的人,只可惜了容與先生。”
“如果陳小姐真是容與先生,那配這位,還真是可惜,這樣的品貌,得婦如此,夫複何求!”
“說起來也是我們之前被誤導了,帶着有色眼鏡看人,這位陳小姐雖然是舊式女子出身,但觀她那日發在報紙上的那篇文章,也不像是什麽愚昧無知之輩啊。”
“是這幫抛棄發妻的人,被戳到了痛腳了罷!怎的舊式女子出身,就必須得是一群愚昧無知之輩?”
像是一切都被颠覆了一般,以前他們稱呼陳知意,是“蕭大才子的原配妻子”,而現在他們稱呼蕭肅,是“那位的原配丈夫”。
蕭肅在這段感情裏,最自負的就是他和陳知意之間的地位差距,現在兩人之間掉了個個兒,就像是豪門公子娶了個灰姑娘,愛她但仍高高在上的認為對方是高攀,卻忽然有一天發現灰姑娘居然比他還豪門,心裏的震驚複雜可想而知。
當天晚上,蕭肅就病倒了。
和蕭肅不同,簡容卻是在看到那篇報道,明了其中意思的第一時間,心髒就驟縮了一下,頭頂上的那把劍終于落下來了。
她茫然的朝四周看了看,接觸到的都是若隐若現的鄙夷、嘲笑,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不如師兄的那位原配妻子。
面前的趙小姐還在說着什麽,簡容凝神聽了幾句,斷斷續續的,“胡先生怎麽可能和那位先生有話題可聊?兩人确實是不在一個層面上的,和您聊天,對那位先生來說應該算是一種精神折磨吧?”
“胡先生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胡先生漲紅的臉,師兄捂住臉眼裏流露出的痛苦,趙小姐似有似無的譏笑聲......簡容的精神狀态,本來在經歷了劉良山那件事後,就不大穩定,整日對比不上陳知意的事情耿耿于懷。
她對這一幕的到來,其實早就有所準備,但等到真正面臨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還是承受不住這種打擊。
她明明該活成個天之驕女,在她人生的前十幾年,她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
簡容渾身都在發抖,整副形容像極了原劇情裏,被逼到最後精神崩潰的原配,尖叫一聲後抱住頭閉上了眼睛。
而她當衆失态的舉止,落到周圍人眼裏,又是一陣議論輕視。
有人一邊安撫她的情緒,一邊卻又忍不住皺眉,“這位簡小姐未免也太沒有風度了。”開庭當天,仍舊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
只不過和上次的支持者寥寥無幾相比,這次法院門口的氛圍,着實是太過熱烈了些。
油紙布的傘,青灰色的,黑的紅的,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甚至還有人打出了一張橫幅,上面幾個大字,“為保羅報仇!還容與先生一個公道”。
“這關保羅什麽事?這橫幅道理不通,還不如直接讓我來寫!”一個身穿長衫的男子,看着這橫幅上的标語,臉上滿是不贊同。
看《保羅》的就都是兄弟,那拿着橫幅的人也沒生氣,嘿嘿一笑,“當時不是沒遇到您老人家嗎?”
“聽說上次開庭,法院那幫人,和報紙上那群人聯合起來拉偏架,不給我們容與先生一個公道呢!”
“這次他們要還敢這樣,我們這麽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這群黑心肝的!”
“還有那群報紙上罵人的才子,我這裏都記着本小本本呢!”
氣氛太熱烈,陳忠站在一旁聽了半天,卻愣是沒聽明白他們說的,都是什麽意思。
他想着這不孝女的事情鬧得這麽大,今日法院門口,說不定會有記者來采訪,因此早上出門的時候,對着鏡子很是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儀容。
陳宇延一只手插在褲兜裏,一臉無所謂,時不時看一眼手表,催他爹快出門。
今天的燕京城有點不一樣。
陳忠住的地方,往街道邊走幾步,原本是有着許多擺攤賣早點的小販的,但今天,這街角位置擺攤的人卻只有三兩個。
連帶着來吃早餐的客人也沒多少。
倒是路上不少人行色匆匆,邊走邊揮動拳頭,念叨着什麽容與。
他們走的方向,和陳忠三人一致,只不過除了陳宇延之外,其他兩人都沒懂,容與發生了什麽事?
陳忠那裏是陳宇延故意攔下了消息,陳雅柔卻是因為她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作派,不肯輕易和外面的人接觸。
得知父親要去庭審現場,陳雅柔可以說是陳家三人裏,最期待的一個了。
如今陳忠已經将陳知意逐出了家門,沒了嫡女,那她這個庶出女兒,不就是陳家的大小姐了?
她本來心裏就竊喜,等聽到還能去看,陳知意被丈夫抛棄出法院時候的落魄樣子時,更是忍不住嘆息了一句,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
如今雖然聽到了好幾聲容與,但她卻一點沒放在心上,滿心都想着等會兒,要怎麽嘲諷這個向來驕傲的大姐。
今天的燕京城怪得很,連黃包車都難叫到,陳家幾人好不容易走到法院門口的時候,庭審早就已經開始了。
陳忠雖然知道這樁離婚案,在他那個不孝女的發瘋之下,是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但也沒想到會引得這麽多人來圍觀。
賣早點的,賣汽水的,打着橫幅的,各色小販和人群,将法院周圍擠得紛紛嚷嚷。
今日出門早,陳忠吩咐小厮去買了一份早點,那小厮把錢遞了過去。
小販笑眯眯的接過,“承惠!為支持容與先生打官司,今日小攤打八折!這是找您的錢,您收好喽!”
小厮剛跟着陳家人來燕京城,
也沒什麽認識的人,聽見這番話後,心裏也很摸不着頭腦──這衙門裏面,不是他們家大小姐在和姑爺打官司嗎?關這位先生什麽事?
老爺要早點要得急,他沒敢多問,匆匆接過早點,就回了陳忠幾人身邊。
陳忠自诩身份,是不屑于和這群平頭百姓閑聊的,他雖然覺得這場面着實離譜了一些,人來得太多,并且周圍人老是“容與”“容與”的,卻也沒敢往容與就是他那個,已經逐出家門的大女兒身上想過。
大女兒是在念書上有靈性,但到底是個女兒身,這就注定了她不會有什麽大成就。
直到遠處“轟”的一聲,由遠及近的傳過來一陣騷動。
“賣報!賣報!新鮮出爐的燕京日報!數量有限,先到先得喽!”
一群報童,十分機靈,捧着大疊報紙,轉挑些關鍵詞“燕京日報”“容與先生”“身份”之類的話來叫賣。
在場的大多都是容與的讀者,又是在這麽一個敏感的時候,不管有錢沒錢,聽到“數量有限”,都紛紛掏錢要支持容與先生。
一份報紙左右不過就幾個錢。
大疊的報紙,轉眼就被賣光了,喜得這群報童邊數錢,邊笑咧開了嘴。
“燕京日報上都說了什麽?快給我念念!”有那沒買到報紙的,或者不識字的,急不可耐的看向周圍人。
“今日本報就有關容與先生身份一事,正式做出回應:陳知意小姐的确是容與先生本人,一年以前......”朗讀的那個人,聲音越來越大。
“真是容與先生!我就知道,這群龜兒子!怎麽敢的!”
群情激憤之下,現場的情緒被一下子推向了高潮。
“支持容與先生!絕不允許法院再拉偏架!”
“我就守在這裏了!案子判得不公正我們就天天來這裏抗議!”
紛紛擾擾的聲音傳來,陳忠走近了傾耳去聽,冷不防正聽到那人大聲讀報的聲音。
這人在念什麽?噢,燕京日報。
燕京日報報道了什麽?似乎是在說,容與的真名是叫陳知意。
陳知意?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
像是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湧到了頭頂,再轟的一聲,在陳忠的耳邊炸響開來。
陳知意不是他的女兒嗎?那個在念書上向來有靈性,向來最得他的意的女兒!
陳忠一下子撲了上去,奪過那人手中的報紙,一行一行的看過去,“......本報做出回應.......陳知意.......容與......”
那人沒想到有人連報紙也搶,本來想發火,轉頭卻看到是這麽個老爺打扮的人,強忍下火氣,“你這人怎麽回事?要看報一開始不會自己買?”
陳忠卻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嘴裏念念有詞的說着什麽,“這是我女兒!陳家振興有望了!這是我陳家的麒麟兒!”
仿佛是夢想照進了現實,父親臨終前遺憾的眼神,獨子陳宇延不開竅時的恨鐵不成鋼,一下子轉換成現在,文壇天驕,那個鋒芒蓋過文壇這一輩所有年輕人的容與,竟然是他的女兒!
上天終究是護佑着他的!
陳忠喜到最後,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這是我的女兒!容與是我陳家的女兒!”
列祖列宗聽到了嗎?他竟然養出了一個這麽出息的女兒!他陳忠這輩子下了地府,也有臉去見他陳家的先輩了!
“光宗耀祖”這四個字,是陳忠的執念,以前因為這擔子壓在陳宇延的身上,陳忠甚至能為了獨子的前程,為了陳家的未來,違反他一貫的做人原則,昧下陳知意母親留下來的嫁妝,再狠心将一直偏愛的大女兒逐出家門。
從這就能看出,陳忠的執念至深。
可在他這句話喊出來之後,周圍卻并沒有人和他分享這份喜悅。
被搶了報紙的那人,一臉的疑惑,“容與先生是你的女兒?要真是如此,可我聽說,你不是已經把她逐出家門了嗎?”
不僅是登報聲明逐出家門,還專為這件事開了祠堂,将人從族譜上除了名。
陳家傳至現在第十九代,再也沒了一個叫陳知意的女兒。
這聲音像是一盆冷水,一下子讓陳忠從狂喜的情緒裏清醒過來。
是了,他行為不智,被那點輿論沖昏了頭腦,竟然将陳家的麒麟兒逐出了家門!
大笑聲戛然而止,陳忠臉上似哭似笑非笑,剛遭逢大喜,忽然又陷入大悲的情緒中,他一時間承受不住,如果不是陳宇延在旁邊扶了一把,怕是要立時栽倒下去。
陳宇延眼裏全是心驚,他也沒想到,這個消息給他父親的沖擊竟然這麽大。
“爹!”
“我好恨!我好恨啊!”陳忠捶胸頓足,心裏密密麻麻的全是悔恨。
早知道,但凡早知道,他又怎麽會在報紙上發那則聲明!悔恨的又豈止是陳忠一人?
對男人來說,你扇他一百個巴掌,都不如活得比他更加優秀漂亮,更能讓他記憶深刻。
蕭肅病了一場,再強撐着病體來庭審現場的時候,臉色不免就有些憔悴。
再見到神采奕奕的妻子,蕭肅動了動嘴巴想說什麽,但千言萬語堵在嘴邊,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不知道怎麽開口,站在他旁邊的胡建于,卻是推了推眼鏡,眼神充滿了懷疑,“你當真是容與先生?”
這位當日在法庭上,發出了“不屑于和舊式女子講理”等言論的胡先生,這時候神色裏的倨傲,卻是越發盛氣淩人了。
陳知意淡淡一笑,“胡先生看人倒還是一如既往,只看人身上的标簽,從來睜不開眼睛看這個人本身,反正都看不清,我看這副眼鏡還是別戴了為好。”
“反正戴了也是累贅,半點用也無。”
“你!”胡建于又想說一些“和舊式女子是講不通道理的”等常說的借口,往常說出這些話,就好像是站在了一個不敗的制高點一般,和這些舊式女子已經不是一個層次的了,對方自然就沒了和他平等對話的基礎。
但這次,顧念到對方可能是容與先生,胡建于生生忍住了這番話。
他要是真敢流露出一點,容與先生不配和他平等對話之類的意思,最後自取其辱的絕對是他自己。
還是和上次一樣,一群女人,收起手上黑色的傘,魚貫走到觀衆席落座。
但這次臺下,卻再也沒了,上次對陳知意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
上半場法官态度沒怎麽變,但到了下半場的時候,卻明顯對陳知意溫和起來。
陳知意在庭審現場,接觸不到外界消息,因此也不知道,庭審剛開始,燕京日報就發文,丢下了一個大雷,向外界确認了陳知意就是容與。
其他報社,大都是專門就等着燕京日報的動作,他們這邊消息一發,燕京城內的諸多報社,統統不甘落後的跟着發出了這則重磅新聞。
近段時間的燕京輿論界,被兩樣東西占住了視野,一樣是容與的《保羅》,另一樣本以為和容與毫無關系,卻兜兜轉轉發現竟還是這位先生。
以前是沒反應,現在是一有反應後,各方人士紛紛炸開了鍋。
這則新聞以燕京為中心,向周圍的城市飛快的輻散出去。
容與先生竟然是一個女子!還是一位舊式家庭長大的女子!
現在的輿論還是紙質時代,其他地方的反應,尚且還不知道,但燕京城內,卻是在短短一個多小時,吵嚷什麽的都有。
大多數人都是雖然早有準備,卻仍舊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而一些古板的老學究,他們早就看不慣容與鋒芒畢露的文字,力求主戰的風格,當即就在一些場合,發表了對這件事的看法。
“老夫早就看出了容與,不是什麽安分的性格!如今再看,果然如此,一介婦人,偏要不安于室的攪風攪雨,又是離婚又是鼓吹宣戰的,縱使是有點才華,也不過是小道罷了!”
以前不知道容與是女人的時候,沒人拿這點來攻擊她,現在一朝知道她是個女人,還是個正在鬧離婚的女人後,這些人好像一下子就發現了攻擊她的一個弱點,紛紛開口專挑這方面開口。
“一個女人,她以前的那些文章,真是她一個人作出來的嗎?”
“還離婚了,這樣的小姐,就算在文學上的成就再高,就她這個人的人生來看,仍舊是不夠圓滿的罷?離婚了還能找到什麽好歸宿?”
一些狹隘的、可笑的偏見,因為性別,就被這些老學究加諸在了她身上。
但這個時代,到底是已經變了。
沒等第二天正式在報紙上發文,林路留找了一家小報,率先表達了他對陳知意離婚這件事的迫不及待,再隐晦的表達了一點自己對陳知意的追求之意。
“林某和陳小姐少年相交,最是知道她為人如何,陳小姐天資粹美,為人純善......這樁離婚風波,我只期望能快點過去,還她一個安寧環境......”
這篇文章在對陳知意用了無數溢美之詞後,末尾還附上了一首小詩,“我當日曾說過求之不得,如今初心未改,仍舊求之不得”。
這兩處“求之不得”,細心的人慢慢品味後,可以讀出其中的兩種意思。
第一句“求之不得”,是在表達陳知意尚未離婚,林路留自然是“求之而不能夠”。
而第二句“求之不得”,卻是表明的一種态度,一旦陳知意離婚,他必定要将這份心意貫徹到底。
這篇類似于“求愛信”的文字一經發出,就引起了燕京城內不少人的注意。
一些人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林路留當初敢那樣放言,而林家也半點沒流露出過要阻止的意思,原來是人家早就知道了容與的身份!
當代文壇青年,大多在感情方面大膽奔放,林路留的這篇文章,仿佛是給他們打開了什麽新世界的大門,陳知意如今還在法院打離婚官司,但外界已經開始騷動起來了。
既然容與先生已經快要離婚了,林先生能率先發出這番求愛信,那他們也可以啊!
容與這個筆名,本來就在這些人中有着巨大的影響力,不少人還是《保羅》的書粉,現在一朝得知自己的崇拜對象,原來竟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個容貌氣質都一流的淑女,頓時心裏都不淡定了起來。
離!這婚必須離!蕭肅有眼無珠,但他們可是知道好壞的!
蕭肅不行了,正好給他們騰位置!
繼林路留這篇文章後,燕京小報再度忙碌起來,陳知意人在法庭,而外界已經有不少有志青年,登報向她發出了一封封求愛小詩,萬衆一心的期盼着她早點和蕭肅這位前夫離婚。如今的陳知意尚且還不知道這番風波,下半場的時候,法官再度提出陳知意的訴求,詢問蕭肅的意見。
蕭肅依舊是冷着一張臉,“我不同意。”
這句話一出,臺下卻是一片沉默,沒人再給蕭肅說話,也沒人因為這嘲笑陳知意的訴求不合理。
今天觀衆席在座的這些人,其實和第一次開庭時的人員構成差不多,舊式女子和男性文人之間泾渭分明。
這場開庭,發展到現在,與其說是這兩人之間的離婚官司,不如說是對這群”呼吸了一點文明空氣,就迫不及待要抛棄妻子“的“文明人”的審判。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把他們臉上的遮羞布給扒了下來示人。
僵持到最後,短暫休庭後,陪審團在庭外商量結果。
陳知意和劉頤蓮等人站在一起,聽着裏面時不時傳出來的争執。
半數是支持她的,認為訴求合理,半數是認為她的訴求有違常理,不應當做出這種有違公義的判決的。
“蕭先生從未在外界對他妻子有過诋毀言論,無論是哪條法律,都不該判他登報道歉!”
“外界對容與先生的诋毀,大多是另外一些文人,或許可以退後一步,改一下訴求,判那些文人侵犯名譽道歉。”
這種“退步”,從來都不是陳知意想要達到的目的。
“但你要清楚,這不是在判一對尋常夫妻的離婚官司,這份判決書,很可能會流傳到後世,關系到一個群體在社會上的生存狀況,不知道這點,能否讓諸位先生再認真慎重一些?”
這是胡西月據理力争的聲音。
支持的聲音時強時弱,最後慢慢微弱下去,再在胡西月喊到嘶啞的理論聲中,再度占據上風。
已經很棒了,她們能争取到這個程度,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陳知意知道她們之中,一位燕京教育局副局長的原配妻子,曾在開庭前,為了這樁案子徹夜奔走。
一位革命志士的原配,為了這個結果,回頭聯系了許多曾經的舊友。
劉頤蓮站在陳知意身邊,第一次開庭時,她強忍着沒哭,但看到裏面的陪審員一個一個走出來,最後的胡西月,朝她們露出了一個疲憊的微笑的時候,卻沒忍住大哭起來。
第一次開庭,是她們孤注一擲的勇氣,而第二次衆人态度的變化,是讓她們明确的認識到,身為舊式女子,從來不是她們就活該承受世人偏見的反抗。
法官到底是判了陳知意要求的登報聲明的訴求。
走出法院的時候,蕭肅臉上神情複雜,看了陳知意半晌,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妻子一般,艱澀開口,“我從來不知道,你還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
他對容與有着諸多欣賞,卻從來沒想過這人就是他的妻子。
蕭肅當天聽說了這件事後,一開始心裏并沒有什麽反應,回家後,才逐漸感到像是一口氣堵在了心口,怎麽也下不去一般意難平。
到底是意難平。
他心中難受,而站在他一旁的胡建于,臉色更是鐵青一片。
“法院這是做的什麽判決?這份登報聲明絕不能發!”
這要是發了,豈不是承認了他們這些人人品的瑕疵,後世會怎麽看待他們?必須要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