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跟我走 (25)
着,兩個人共同望着遠方。
遠方,人頭攢動。
殺戮在靠近,你死我活。
恢弘浩大的帝宮,在殺戮之下,仿佛變的很小很小,小到只有生命的消逝和凍入肌骨的冰冷,一切喧嚣都化作對死亡的恐懼,如萬千根利刺般紮在每個人心裏。
叛軍的将士,在推進中,一個個倒下。
禦林軍的将士,在後退中,橫屍無數。
叛軍在朝着禦書房殺來,所行之處,如修羅降世,屍骨和鮮血鋪就慘不忍睹的路。雷鳴、閃電,倏忽銀亮的天空,白的慘然無比,暴雨如怒了似的不知疲倦,滿地血水,張牙舞爪的染紅了無數塊鋪地的漢白玉。
不知是誰在慘叫,又是一具屍體倒下,暴雨從他身上沖刷出汩汩鮮紅。而其他的人卻只有踩着他的屍體,繼續殺,不死不休。
蕭瑟瑟的心,已經像是不會跳了,被掐住,空虛,且冷。
她只得仿佛是麻木的問道:“何歡,離剛才,過去多久了。”
“一炷香的時間了。”
“才一炷香的時間啊……”可為什麽她會覺得,已經過去了好久呢?
何歡拔出劍來,毅然道:“表小姐,叛軍要殺過來了,你快走,我不會讓他們傷到你!”
蕭瑟瑟輕輕一笑:“無論誰成誰敗,我走了,他們都不會放過我。”
“表小姐!”
“我不走。”蕭瑟瑟就站在門楣下,大雨落在腳前,濺起的水珠早已濕了她的裙底。她的眼珠卻亮的像是晴空時的太陽,靜且深遠的,看着逐漸殺至的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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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染血的人,殺到了禦書房下的臺階。
禦林軍們在臺階上拼殺,後退着、倒下。鮮血順着臺階一層層流下去,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吉王就在叛軍将士的後面,舉着劍大罵天英帝懦弱失德,劍上流下血水,又被雨水沖刷的锃亮森寒。
“可惡,擋不住了!”何歡低低咒罵了一聲,下一刻就出現在頑抗的禦林軍中,揮劍抵擋叛軍。
蕭瑟瑟本能的要喊出他的名字,卻在聲音出口前,捂住了嘴,不敢讓何歡分心。
狂風暴雨的怒吼,快要将震天的喊殺聲都吞沒。蕭瑟瑟眯着眼睛,只看見何歡身邊的禦林軍将士越來越少,有的重傷在地,還企圖爬起來阻止叛軍,卻被瘋狂殺戮的敵人和同伴踏過,他們痛苦的面目也被雨水沖刷出無法看清的糾結。
禦林軍們都穿着藍灰色的甲胄,像是在被蠶食般,越來越少。身後的禦書房離他們越來越近,将士們倒下了,還剩下十個人。又有人倒下了,還剩下九個人。然後是八個人、七個人、六個人……到最後,只剩下何歡一個人。
“呼……呼……”何歡喘着粗氣,捂住被砍傷的肩膀。那裏的血染紅了衣裳,混合着雨水貼着肌骨,又冷又痛。
倒在地上的禦林軍将士,還有沒死的,在血水中掙紮的擡頭,無望的看着叛軍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已無力阻攔,絕望的看向禦書房門口,難以相信那裏竟立着一位身懷六甲的貴婦,靜美華麗,用悲憫的眼神看着他們,再在望向叛軍時,一瞬間比這冬雨還要冰冷。
“瑾王妃?”吉王如聽到什麽笑話似的,朝着蕭瑟瑟大喊。
她清淩淩的冷笑:“吉王爺,別來無恙。”
身前,何歡把劍橫着保護她。蕭瑟瑟冷笑:“到了這一步,吉王爺滿意嗎?”
吉王大笑三聲,笑聲狂妄,“瑾王妃的伶牙俐齒,本王這些天記得可清楚了,沒想到瑾王妃不僅能說,膽子也這樣大!”
“是啊,倒是讓吉王爺失望了,妾身的确膽子不小,也虧得吉王爺這樣記得妾身,妾身心裏實在是意外啊。”
吉王的笑容更加狷狂,夾雜着一股陰冷,“天英帝就在禦書房吧!有本事出來!怎麽,躲在裏面不敢出來受死,還讓侄媳替他擋着?”
蕭瑟瑟道:“外面雨太大,又太吵,皇伯伯喜歡安靜。”
“安靜?”吉王仿佛是聽了個更好笑的笑話,放聲大笑:“哈哈哈!喜歡安靜!那好!待本王殺進去,看他還怎麽安靜!”
蕭瑟瑟冰冷的臉上,瞬間一抹狠意,“你敢嗎?”
吉王爺像是沒聽見。
“吉王爺,你們敢靠近嗎?不怕死?”
吉王爺愣了一愣。
蕭瑟瑟凜然道:“妾身一個挺着大肚子的人,敢獨自一人站在這裏,吉王爺覺得,這禦書房的大門,你們真有把握進的來嗎?”
怎麽,莫非有奇兵埋伏?吉王的心猛地一收緊,視線鎖定禦書房的大門,延伸進去的紅地毯随着裏面的昏暗慢慢的溶解在黑暗中,看不見是不是隐藏了什麽。再看禦書房的周圍,空蕩、安靜,除了雷聲和雨聲就沒有什麽。
可吉王就是覺得,迷蒙的水霧裏,有很多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吉王爺,你和你的人真的敢靠近嗎?信不信再往前走,你們所有人都會沒命?”蕭瑟瑟字字冷如冰鑿。
吉王恨恨的咬牙道:“瑾王妃,你不要虛張聲勢。本來本王可以饒你一條賤命的,你膽敢糊弄本王,本王一定讓你死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蕭瑟瑟毫不畏懼,“最後是誰死還不知道呢,吉王爺這樣有信心,何不與妾身打個賭。你和你的弟兄繼續往前走,再上十個臺階,要是你們中還有一個人沒死,就算妾身輸了,任憑吉王爺處置。”
這一下吉王只覺得濕透的甲胄裏又出了層冷汗,比雨水還冷,凍得血肉都凝固了。
他不得不慎重審視蕭瑟瑟的表情,那樣冰冷而從容,嚴肅而鎮定。如果她真的窮途末路了,憑她一個女流又怎麽可能做到這般?不,她肯定是有恃無恐,她知道禦書房設下了奇兵埋伏。他不能去打這個賭!
一念生出,吉王道:“順京四營裏,有兩個都嘩變了,幫助本王破了順京城的大門,掃蕩城中的防守勢力。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打進帝宮跟本王的軍隊會合,天英帝的埋伏也只能堅持到那時!哈哈,他終究是敵不過本王的鐵騎!”
雷聲再響,震耳欲聾。狂風驟雨裏,蕭瑟瑟的面容忽而變得慘然,嗓音單薄的充滿絕望。
“罷了,我認輸。”她沮喪的搖搖頭,嘆道:“也不必等到那個時候了,禦書房根本就沒有埋伏,你們再往前走十個臺階也不會有事。”輕輕撥開何歡,走了下去,“是妾身輸了,願賭服輸,妾身願意接受吉王爺的處置。”
她緩緩走下,全身暴露在雨中,瞬間就被淋得濕透。
何歡喊着“表小姐”,伸手要抓她,卻被她輕柔的推開。
“何歡,輸的是我,你在這裏看着,不要插手吉王爺的懲罰。”風将蕭瑟瑟單薄的字句總來,她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走向吉王。
“吉王爺,請看在妾身身懷六甲的份上,能容妾身說幾句真心的話。”
她走到吉王的面前,就站在他前一層臺階上,仍舊要仰視這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
雨濕了她的發,濕了她的肌膚,睫毛上的落雨像水簾一樣流下,那雙靜美的眸子在水簾的後面靜的像是兩顆藍田玉珠子。
“吉王爺,您是妾身見過的,最勇猛、最能拼殺之人。不論天英帝是怎樣想的,妾身對你嘆為觀止、心服口服。”
☆、死地而生
不想蕭瑟瑟竟然這樣稱贊了他,吉王聽得十分受用,狷狂的笑道:“本王從少年時期就習武射箭、精通兵法,殺過敵,飲過人血,戰功赫赫!當年的邪教叛亂還是本王随父王共同帥兵鎮壓的!天英帝那懦弱之徒,他有什麽資格削我們的兵權,處處限制我們?”
蕭瑟瑟輕輕一笑:“是啊,仔細想來,這天下本就是誰有能耐誰居之,守不住就只能被更強的人打下來。吉王爺說的句句都在理,妾身也贊同。”
“哈哈!”吉王禁不住大笑,“算你識時務!就沖着你這句話,本王就留你一條賤命!”
蕭瑟瑟欣喜若狂,“謝謝!妾身本以為必死無疑,說的都是真心話,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嗎?”
“哈哈哈!”腦海中回蕩着蕭瑟瑟的溢美之詞,吉王大喜過望,仰頭大笑起來。
突然間心口竄上一陣涼意,既冰冷又尖利的傳上來,吉王心下一凜,笑聲頓時斷在了嗓子根處,想說話,卻被胸口的劇痛牽得難以發出聲音。
他瞪着眼,腦袋僵硬的低下去一看,只見蕭瑟瑟右手握着一支匕首,刀刃□□了他的心口處。
“你……”吉王瞪着蕭瑟瑟,她也在瞪着他,用一雙冷入骨髓的眸子瞪着她。
吉王抄起手中的劍,朝着面前的人狠狠的劈下去。不防蕭瑟瑟已經偵破了他的動作,身體往右邊一傾,躲過了這一劍,同時擡腿狠狠踹在吉王身上,借着反沖力拔出匕首,看着吉王的身體倒跌下三層臺階,胸口的血立刻染紅了身下一灘雨水。
這一幕發生的太快了,這片刻,所有人都還像是被定身了般,靜止在那裏。
何歡朝着蕭瑟瑟沖來,而蕭瑟瑟揮着匕首,對叛軍吼道:“吉王心髒中我一刀,必死無疑!爾等叛逆只要放下武器,一概免死!”
冰冷決然的聲音,穿過漫天暴雨,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他們再度愣住了,看着蕭瑟瑟堅毅的身影,再看着倒在地上掙紮的吉王。一道閃電劃過,照得天地間一片刺眼,吉王胸口湧出的血刺痛了每個人的眼睛。
一個叛軍将士怯怯的放下了武器,他想,吉王定是活不了了。
然後,第二個人放下武器。
第三個人。
第四個。
第五個。
……
吉王目眦盡裂,使出全身的力氣,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像是不顧會自我毀滅間,瘋狂的一劍劈在一個将士身上。
這将士剛剛放下武器,還未來得及換下口氣,就被砍死在地。
所有叛軍将士們駭然,只見吉王勢如修羅,捂着心口的刀傷怒吼:“誰敢投降,本王砍了他!給我殺!給我殺!”
“殺……”
“殺!”
叛軍将士們再度撿起放下的武器,一個個的再度化身為殺戮的劊子手,要奪走此刻離他們最近的蕭瑟瑟的性命。
而何歡已經先一步抵達蕭瑟瑟的身後,一手抱着她,朝後倒飛出去。
“給我射死她!”
吉王惡毒的吼聲,刺頭漫天水色而來,随之一并而來的還有一支箭,那樣快,箭镞挑開線般墜落的雨,正對着蕭瑟瑟的心。
躲不開了!
這是何歡心中的念頭。
本能的反應,何歡抱着蕭瑟瑟在空中一翻轉,用自己的背部對着射來的箭。
“不!”蕭瑟瑟凄厲的喊道。
她仿佛又看見了那日灼灼晴朗的天空,大堯北關的雄渾寧靜,黑衣殺手們突入而來的索命襲擊,然後是何懼撲向張逸凡,被三支機關箭射中,與世長辭。
何懼已經死了,難道今天,何歡也要為了保護她而死嗎?
“何歡!”蕭瑟瑟湧出了眼淚。
不行,還是不行,如果她的那一刀徹底殺死了吉王,那何歡就不會替她死了!
箭矢破空的聲音近在咫尺,可是蕭瑟瑟卻始終沒有聽見何歡中箭的聲音。反倒是一聲來自別人的悶哼,而這個別人,這聲音,正是蕭瑟瑟此刻最想見到的人。
“忘言!”她喊了出來。
何歡抱着蕭瑟瑟落地,只見玉忘言就立在兩人下面的三層臺階處,手中抓着那支箭。
煙灰色的衣衫被雨濕透了,卻絲毫不減他的驚豔。烏發貼在如玉的輪廓上,只一眼,就讓蕭瑟瑟忘卻了呼吸。
只用單手,憑空阻箭,這是極為深厚的內力,驚駭了所有的叛軍将士,他們已經無法再注意到玉忘言的手心裏流下鮮血,染紅了他的袖口。
“瑾……王……是你……你……”吉王想說什麽,而玉忘言根本不想讓他說。
握箭的手一揚,玉忘言揮手就想将箭擲入吉王的心髒,卻在即将動手的前一刻,聽見一聲叱喝:“反賊!休得再猖狂!”
一人忽然從暴雨中沖出,踏着樹枝借力飛來,落在吉王面前,濕透的黑衣黑的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狷狂而陰邪。
吉王看着他,原本暗淡的眼底又生出了希望,“二殿下,您……您……”是來救我的嗎?
“哼!”玉傾玄冷冷一哼,藏在身後的劍忽然被亮出來,猛地刺進吉王的傷處。
“反賊,納命來!”随着玉傾玄的叱喝,吉王倒地。
他在瀕死的前一剎,才明白過來,二殿下到底是個多麽陰險狠毒的人。丢棄他,就和丢棄一團爛泥一樣。
吉王死不瞑目。
玉傾玄回過頭,和玉忘言的視線交錯在暴雨之中。一個手裏的劍上,血如水流般被沖刷着滾落,一個丢掉了手中的箭,手心裏都是血。
“瑾王,你沒事吧。”玉傾玄咧開一道笑,笑裏有得意、陰邪、鄙視,口氣卻是極盡的擔心。
玉忘言仿佛是沒聽見,一揮手,暴雨中行軍的聲音漸漸靠近。禦書房前的叛軍隊伍,見吉王伏誅,不知道該怎麽辦,又見迷蒙的暴雨中走出了一個又一個敵人,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像是團團烏雲将他們壓迫在其中。
叛軍将士們顫抖的放下了武器,跪地求饒是他們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大內總管從禦書房裏跑了出來,靴子底濺開一路的水花,“瑾王殿下,您終于來了!”
玉忘言沒有回頭,目視着叛軍隊伍,說道:“告訴皇伯父,本王已帶領順京南北兩營,拿下東西兩營,現在南北兩營的将士們殺入帝宮,吉王叛軍迫降,順京之危解除,皇伯父可以安心了。”
後面是大內總管的歡呼和贊美之聲,玉忘言無心理會。從到達這裏的一刻起,他的所有心思就全在蕭瑟瑟的身上。現在,他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而他最挂念的人,卻還淋在雨水之中,剛經歷一場幾乎喪命的兇險。
“瑟瑟!”
“忘言!”
蕭瑟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不知是睫毛上不斷流下雨水,還是眼底在湧出眼淚。
一切都模糊成一團天灰色,包括玉忘言的面孔。但是,她還能清除的看見他濯玉如月華的眸,看見他眸中的牽念和深情,看見他鮮紅的右手和戴在手腕上的紅繩,紅色被雨水洗得更深、和田玉珠子被滌成剔透的白。
蕭瑟瑟被攬入熟悉的懷抱裏,一瞬間,冰冷的身體溫暖了,從外向內,她再也不覺得冷。
一雙小手反抱住玉忘言,他來了,她就知道他一定能擺平一切,平安的回來,像這樣把她擁抱在懷裏。
她雖然沒能誅殺吉王,卻成功的為他拖延夠了時間。他們贏了,他們贏了!
“瑟瑟……”玉忘言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可是擁着這軟軟的身子,感受到她的體溫和她的幽香,他忽然就詞窮了,竟是有些拗口似的吐出四個字:“苦了你了。”
“忘言……”後怕一股腦的襲來,蕭瑟瑟淚如泉湧,埋頭在他胸口上哭了起來。
“瑟瑟,我先送你回禦書房,都淋濕了。”玉忘言心疼的喃喃,撫慰的吻一個接一個的落在蕭瑟瑟的臉上。
他用自己的大氅遮住蕭瑟瑟,勉強擋一些雨,先把她送到了禦書房的屋檐下。
“忘言,忘言……”蕭瑟瑟還勾着他的手,抽着鼻子。忽然間覺得身子一軟,方才緊繃如弓弦的神經這會兒猛地松弛下來,瞬間就要了她全部的知覺。
蕭瑟瑟的身子晃了晃,虛脫的暈了過去。
玉忘言吓了一跳,“瑟瑟!”連忙接住了她。
臨近大門的蕭書彤,也快步走出來,幫忙扶住了蕭瑟瑟,“四妹,四妹!清醒一些!”她轉頭沖着禦書房的裏間喊道:“林太醫,瑾王妃暈倒了!”
☆、被下藥了
蕭瑟瑟覺得,自己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到處游蕩。雙腳踩不到地上,像是飄着似的,忽而飄到湖陽的五層塔,梁國盛京的荻花湖,忽而又到了燕北的中皇山,湘國的武陵源……
武陵源開遍桃花,落英缤紛如雨下。聽說這裏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一塊洞天福地,不論外面是炎炎烈日還是杳杳寒山雪,這裏永遠開着桃花,不會凋謝。
蕭瑟瑟飄累了,飄不動了,停下來坐在一棵桃花樹下休息。
粉色的花雪一般的灑滿她的畫裙,仰頭,漫天的粉色夢幻又清靈,灼灼其華,鋪了滿世界的錦繡。
桃花林的深處,那裏站着一個人,一襲雪白的薄衣,挽着面紗,悠遠的目光像是穿過萬水千山而來,落在蕭瑟瑟臉上。
“表姐?”蕭瑟瑟扶着樹,站了起來,臉上是詫異的表情。
表姐沒有動,就那麽立着,廣袖略帶着透明,像是被抹去了磷粉的蝴蝶翅膀。面紗上點着的血色梨花,在整座桃林裏,是那麽的顯眼且刺眼。
“有朝一日,當信仰的一切都崩塌時,能不能度過去,就看你的決心了……”
這是表姐曾經給過的忠告,蕭瑟瑟再次聽到了,有些模糊。
她笑了笑,粲然的像是終年不凋的桃花,再不複初次聽見這忠告時,臉上所出現的驚訝和微白。
“我們什麽都能度過去,表姐。經歷了這麽多事,他中有我,我中有他。只要我們沒有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決心,就永遠不會動搖。”
“你真的能做到?”表姐盯着她,眨眼的時候,眼角下那顆險危危綴着的淚痣,看上去是那樣憂郁。
蕭瑟瑟笑顏明亮,“我不知道表姐所說的信仰是指什麽,但那都是其他的事,破壞不了我們的感情。我也不管他還要為大堯做什麽,對天英帝做什麽。只要他勝,我便陪他武極天下;如若他敗,我便陪他東山再起。如果他想要離開爾虞我詐的地方,我就陪他遁出人世,歸隐山林。”
她發出金玉般有質的笑聲,玲珑婉轉,“只要能陪着他,怎樣都好,哪裏都無所謂。”
表姐舒展了眉頭,那淚痣的顏色好像淡了些。
“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你去找他吧……”
話音被風送來,一大捧桃花飄入蕭瑟瑟的懷裏。她下意識的攬了飛花,卻見天地間只有花瓣如雨,再不見表姐其人,只聞其聲空靈的回蕩。
“走出桃花源,你就能再見到他了……”
……
“瑟瑟!瑟瑟!”玉忘言不斷的喚着她。
“小姐小姐,你快醒過來啊!”綠意滿面愁容,焦急的都快要哭了。
兩個人誰都不好過,這幾天他們一直在喚着蕭瑟瑟,可她就是不醒。
三天前,吉王在禦書房前被二殿下誅殺,叛軍們被俘虜,發配去邊疆。順京四營有武将們去整治,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可是暈倒的蕭瑟瑟,卻始終沒有醒過來。
林家表妹給看過了,她爹給看過了,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也給看過了,所有人都說,蕭瑟瑟沒事,按說睡足了就能醒。可是,三天了,為什麽她還不睜開眼睛?
躺在榻上的她,看上去有些痛苦,好像在經受什麽折磨。臉上的汗水已經被玉忘言擦除了,他握着她的手,不斷用溫柔醇厚的聲音叫着:“瑟瑟,瑟瑟……”
她還是不醒,唇中溢出恐懼的嗚咽,臉色驟然間變白,身體蜷縮,一雙手掏向自己的胸口,胡亂掏扒,沒一會兒就把胸口的衣服全扒開了,露出豔紅的兜兒。
“瑟瑟,你在做什麽?”玉忘言趕忙抱住她。
她卻被這個擁抱弄得更加恐懼,全身掙紮着推拒玉忘言,雙手還在不停的掏扒自己的胸口,驀然大喊道:“忘言!”
“瑟瑟?”玉忘言把她擁緊,對綠意道:“快去喊醫女!”
“是、是。”
綠意退去,玉忘言再一轉臉,竟見蕭瑟瑟張開了眼睛。
那雙眼瞪得大大的,有些懾人,可玉忘言只覺得喜悅,柔聲道:“瑟瑟,你可算醒了。”
“忘言,忘言……”蕭瑟瑟口中喊的是他,卻像是根本看不見他,猛地推開玉忘言,在床上胡亂推鬧,又瘋狂撕扯自己胸口的衣物,“忘言你疼不疼?忘言,忘言……是誰幹的!把它拿出去!把它拿出去!”
玉忘言趕緊用力,把蕭瑟瑟抱緊,“瑟瑟,別害怕,都過去了,我在這裏!”
“把它拿出去!拿出去!不要再傷害忘言了!忘言很難受!忘言!忘言!”
醫女匆匆趕來,剛進屋看到的就是這副景狀。蕭瑟瑟把自己的衣服撕了大半,兜兒的線都被扯斷,因懷孕而略有豐腴的身子,半遮半露的被玉忘言抱在懷裏,看得醫女耳根子都紅了。
可是任誰都能看出,蕭瑟瑟此刻的狀态不對勁,醫女趕緊紅着臉跑過來,拿起蕭瑟瑟的手腕,號脈。
“怎麽樣?”玉忘言一邊詢問,一邊苦苦阻止蕭瑟瑟的撒潑。
醫女皺起的眉頭疊成了小山,“王爺,王妃她、她沒問題啊。”
綠意急道:“沒問題沒問題,怎麽你們都說沒問題!小姐這樣子明明就是有什麽事,快說啊!”
“真、真的沒問題啊,王妃很健康,肚子裏的小王爺也很健康……”醫女委屈的看了眼蕭瑟瑟的樣子,小心的說:“小的覺得,王妃這樣子倒是有點像是……中邪了。”
“你說什麽,中邪?”綠意的嗓音倍高八度,“那快找巫婆過來驅邪啊,萬一是什麽難纏的小鬼,小姐可怎麽辦啊!”
她拔腿要去找巫婆,不防蕭瑟瑟亂揮的手打過來,一個結實的巴掌印蓋在了綠意臉上。
“啊?小姐你怎麽連我也打!”綠意相當震驚。
她看着蕭瑟瑟在玉忘言懷裏發狂,那樣子好恐怖、好陌生。
“瑟瑟!”玉忘言顧不得有旁人在,低頭就吻住蕭瑟瑟的唇。
她卻像是遭了侵犯似的,在玉忘言的唇上狠狠的咬了個大口子,高聲大呼:“你走!不許你再傷害忘言!忘言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玉忘言的唇血紅一片,鮮血順着下颌流下,他只舔舐了一下,就又吻上蕭瑟瑟的唇,使勁的堵住她的呼喊,強有力的雙臂把她整個嵌入自己的懷中,“瑟瑟,我們就在家裏,別怕,別怕……”他邊吻邊哄,沒一會兒就感受到衣襟全被淚水打濕了,蕭瑟瑟在他的懷裏哭喊,所表現出的凄厲和恐慌,卻是比剛才還要嚴重。
醫女恍然驚覺了什麽,忙說:“王爺,好像越是接觸王妃,越是哄她,她就越害怕驚慌!”
玉忘言心裏一驚,離開蕭瑟瑟的唇,自責道:“本王不能對她不聞不問。”
“那、那……”醫女支吾了半天,痛下心腸道:“那就先讓王妃繼續睡着吧,小的再跟太醫們想辦法!”
綠意忙說:“不行不行!萬一小姐再睡着了就不醒了呢?她之前已經睡了三天三夜了,綠意好怕小姐會不醒!”
玉忘言的心,絞痛的厲害,怎也不明白蕭瑟瑟為什麽會出這樣的狀态。她人雖然醒了,意識卻像是被困在一個惡夢裏。那是個什麽樣的惡夢?會令她一直呼喊他的名字,這樣驚慌恐懼,宛如在狂風驟雨中,被一點點撕扯掉翅膀的小鳥。
為什麽那惡夢不能将他也吞進去,讓他至少能抱着她,替她受傷,替她阻擋這樣殘酷的折磨!
醫女和綠意看得更加焦灼了,正要張口問玉忘言,究竟要怎麽辦,卻看他擡起頭來,痛徹心扉似的道:“讓何歡去四王府,請應神醫來!”
應長安很快就來了,很多時候他不愛給人面子,但對玉忘言他們,他總是仗義相對。
蕭瑟瑟胸口的衣服已經快被她自己撕完了,胸膛還被指甲劃破了好幾道,如不是玉忘言阻止,不知道要傷成什麽樣。
他用自己的大氅裹住蕭瑟瑟,抱着她坐到床邊,一邊抵抗她的動作,一邊用懇求的眼神望向應長安。
應長安呆了。
他從看到蕭瑟瑟發狂的姿态起,就呆了。
這個狀态、這個狀态分明是……
應長安回神的很急,急的先把自己弄了個渾身一哆嗦,然後趕忙提着藥箱沖到床榻邊,打開藥箱就叮鈴桄榔的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撿了其中一個,倒出三顆藥丸,強行塞進蕭瑟瑟的嘴裏。
綠意把早已準備好的水遞給玉忘言,他含了一大口,對着蕭瑟瑟的唇吻下,硬是把水喂給了她,讓她吞下藥。
應長安五指夾起八根銀針,手一揮,銀針嗖嗖落在蕭瑟瑟幾處穴位上。蕭瑟瑟哽咽了下,立時如洩了氣似的軟下來。後背靠在玉忘言的胸膛上,已經被完全汗濕了。
“應神醫,瑟瑟她……”
“被下藥了。”應長安知道玉忘言要問什麽,直接抛出答案。
玉忘言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是誰,何時何地給瑟瑟下的藥?而他,竟然沒能護得瑟瑟周全?
沉了聲問:“是什麽藥?”
應長安的臉變作苦瓜狀,“這藥叫‘幻憶散’,挺……惡毒。”
☆、晉王歸來
“幻憶散?”玉忘言觸耳就覺得此物十分熟悉,再一想,頓時怒氣狂湧,眼刀如箭雨般朝應長安飛來。
應長安吓得身體後仰,“不許揍哥不許揍哥!這不關哥的事啊!”
玉忘言冷聲道:“誰不知幻憶散乃江湖奇藥,出自辣手毒醫應長安之手,使中藥者陷入內心深處最恐懼的記憶之中,忘卻五感,無法醒來,最後耗盡精元氣力,在臨死之刻才能蘇醒!”如不是還抱着蕭瑟瑟,他真想狠狠給應長安一拳,“發明這等□□,就該守好配方,你卻讓江湖黑市宵小大肆傳播,現在還害到了瑟瑟身上!”
“哎喲這不是鄙人喝高了,一不注意讓哪個兔崽子把藥方給偷了麽……唉好好,鄙人不說了,都是鄙人的錯。王爺你別動氣、別動氣啊,動氣了小心血蜈蚣又作威作福,到時候你家這小娘子醒了,又得被你給急暈過去!”
玉忘言別過眼去,心疼的看着蕭瑟瑟,整理了情緒道:“勞煩解毒。”
“那是那是,包在哥身上!要知道列國能解幻憶散的,只有哥一個,你碰上了是你走運!”應長安得意洋洋,滿嘴痞笑,剛笑了兩下就又遭了玉忘言的犀利的審視,趕緊閉嘴,老老實實寫藥方去了。寫好了又怪委屈的對玉忘言道:“幻憶散再厲害也敵不過意志力,從前哥就遇上過意志力堅定的要命的人,硬是靠自己把幻憶散給破了!那小娘子啊,啧啧……你家這個在這方面是比不了人家!”
綠意看了看蕭瑟瑟,又看了看應長安,嗤道:“神醫大人,你廢話真多!”
“哎你這小娘子怎麽……”
“應神醫。”玉忘言犀利的視線三度射來。
應長安頓時閉上嘴,給了綠意一個白眼,繼續給蕭瑟瑟針灸去了。
這廂蕭瑟瑟還沒醒,那廂就有家丁敲了房門,在外面輕呼:“王爺,晉王殿下來了,在正廳說要見您。”
這消息就如一個響雷劈下來似的,讓玉忘言一時怔住。父王提前回來了,還是趕在這個時候,這讓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做好與他好好談談的準備。而眼下瑟瑟又這個樣子,他沒有辦法離開瑟瑟寸步,把她丢在這裏……
“王爺?王爺您在吧,晉王殿下急着要見您。”門外再次傳來家丁的聲音。
應長安聽着嫌煩,順口罵道:“吵什麽吵!哥最煩磨磨唧唧的人!說完了趕緊滾!”把那家丁吓得腿一軟,走時還摔了一跤。
綠意憂心道:“王爺王爺,你現在就要去見晉王嗎?那小姐怎麽辦?”
應長安道:“早去早回吧,哥這針法不是蓋的,能鎮住你家這小娘子。”
對應長安這人,玉忘言真不敢放心。好在醫女久在瑾王府做差事,知道怎麽幫襯玉忘言,她給玉忘言保證了自己會協助應長安,玉忘言這才去見晉王,出房門前一步三回頭,又是擔心,又是戀戀不舍。
眼下正值黃昏,漫天胭脂染就的紅色,在被東邊浮上來的鴉青色一點點吞噬。
晚風很冷,沿着肌膚滲透到玉忘言的每一寸脈絡。他臉上的沉靜就和這風冷一樣,內斂又自如,只是,心裏真的是有些擔憂父王會不會是沖着瑟瑟來的。
事關瑟瑟,他會想很多,帶着這些想法來到晉王的面前,玉忘言驚見晉王蒼老了許多。
“父王……”心頭湧上一陣愧疚。父親衰老了,他這當兒子的,又曾為他做過些什麽?
父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凝視着玉忘言,一動不動。
玉忘言走近了他,他仍舊一動不動。
玉忘言只得再道:“父王……”
啪。
一個鮮紅色的手印,被抽在玉忘言的臉上。
他沒有去捂臉,只是眯着眼直視晉王。
這一巴掌,在他的預料之內。
“疼嗎?”晉王冷冷問。
玉忘言沉默了會兒,說:“疼。”
“哼,你也知道疼。”晉王雙手背後,臉色相當的陰沉,“四王作亂,我在浔陽的時候就聽浔陽王說了,是你給浔陽王報得信吧。”
“是。”
“也是你安排了湖陽的人馬,把祥王阻攔在南方。”
“是,如今南方的正規軍都已經趕赴戰場,祥王失敗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晉王冷冷的哼了聲:“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