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八十九、離開
夏歲選擇在一個太陽高照的大晴天離開。
醫院裏,夏歲将病床收拾幹淨,又在病床上放了一張銀行卡,裏面的幾萬塊是他在海城的全部積蓄。除此之外,一同留下的還有楊晴扔給他的那袋子錢。
然而夏歲清楚,即使這些全都加起來也只能還清他治病費用的一小部分,所以他想後面再多掙些來,再一起還給慕辰安。
整理好一切,夏歲獨自安安靜靜地走出了醫院,誰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仿佛一陣來去無影的風。
海城進入深冬,天氣冷得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夏歲沒有回去那個破爛的出租屋,他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要帶走了,所有的所有,他都要留在海城,再也不願想起來。
坐在公交車上,夏歲目光渙散地望向窗外,為了遮住喉結下面的疤痕,他內裏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衫。
這段日子雖然在醫生的幫助下,他可以說話了,可他還是不會輕易開口。他總覺得自己嘶啞的嗓音像小時候燒火時拉得風箱,難聽至極,也讓他聽了之後,一呼吸都覺得扯着肺部疼。
而對于幾天後的聲帶重塑手術,夏歲同樣不打算做了。那種手術費錢不說,他還查過,即便是做了重塑,他的聲音大概率也不會恢複到與過去一樣,所以不要白費功夫了,能說話就已經很好了。
夏歲下意識将毛衣的領子向上拽了拽,把下巴埋進衣領中。不久,公車靠站,他來到郭陽平的學校偷偷看了對方一眼。
當瞥見比自己還小的大男孩兒正和一群夥伴高興地打籃球時,夏歲放心地笑笑,看來慕辰安并沒有把小陽的手傷得厲害,他應該…還可以畫畫吧?
夏歲抿緊嘴,一只手扒在冰涼的籃球場鐵網上。他豔羨渴望的目光跟随球場裏打球的學生們移動,鼻息間是面前刷了綠漆的鐵網鐵鏽味和身後屬于校園塑膠場地的膠皮味。
曾經他也有機會可以體驗這樣單純輕松的生活,可是因為生病一切都毀了。雖然很不甘心,但夏歲知道自己不能去怨任何人,只是命運而已。
夏歲眼神渙散,不由得将手按在脖子處的傷疤上,神情游離。後面的時間,他又張望了一會兒,看見郭陽平過得還不錯,便安心地離開了。
夏歲邁着緩慢的步伐走在通向校門的林蔭路上,他走得極慢,私心地想更多感受一下校園裏不同于外面社會的青春活力。
不久,夏歲路過一個賣花的公益攤位,他停住腳步瞧過去,看見鐵皮水桶裏有好多不同種類的鮮花插在花泥中,花的最上面還有一層透明的塑料布蒙住免得被凍傷。
在一堆五顏六色的花裏,夏歲一眼看到了那束躲在最角落的向日葵,刺目的日光灑在微微卷曲的金色花瓣上,绮麗耀眼,如燦爛的陽光直逼人心,也瞬間奪去了他的全部注意。
彎起嘴角,夏歲買下了這支五塊錢的向日葵,然後坐上67路公車去了一片遠郊的公墓園,那裏葬着陳玲。
臨近中午,夏歲到達略顯荒涼的墓地,守墓的是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軍綠色大衣,睡眼惺忪地讓他登了記,放人進去了。
按照記憶,夏歲找到了陳玲的位置。
注視着墓碑上笑得溫柔的女人,夏歲原本無波無瀾的眸子裏瞬間充滿了悲戚。他蹲下身子,把金色的向陽花放在墓碑下,又伸手溫柔地拂去了黑白照片上的灰塵。
夏歲看向照片的眼神幽遠渙散,往事一樁樁一幕幕在他腦海中輪轉,讓他錯以為自己離開酒吧也才過了幾天的時間,可僅僅幾天後,他們就以這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再次見了面。
墓碑的冰冷透過指尖傳到身體裏,夏歲縮回手,站起身靜靜地看着面前的花和碑,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是站在那裏,什麽都沒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北風毫不吝啬地吹過,把夏歲半長的頭發撩起,他微微眯起眼睛,擡頭看向太陽,舒然一笑。
随後,夏歲拿出手機,将早已編輯好的幾條短信依次發出去。
第一條是發給葉城的:“城哥,抱歉,是不是打擾你了?與白大哥在港城的生活還好嗎?學校的工作都順利嗎?
自從上次你們回去,我就沒怎麽與你聯系了。這次,其實我也沒什麽別的事情,只是想告訴你一聲,我打算離開海城了,至于會去哪裏現在還沒想好,不過我也四處流浪慣了,所以沒事的。
生病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城哥你與白大哥對我的照顧,如果沒有你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現在。
我知道你們為我安排了下周的聲帶重塑手術,可是為了不再麻煩大家,也因為手術的費用太高昂,我付不起,所以考慮很久,我不打算做這次的手術了。對于自己的嗓音,我不再執着了,現在我還能發聲,已經很滿意了。很對不起,浪費了你們的心力,是我太自私,希望你與白大哥能夠原諒我。
對于離開海城的決定,也并不是我的突發奇想,而是在我思考了很久之後下定的決心。記得你對我說過:讓我跟着自己的心走。這次的選擇,我想我是跟随自己心意來的,同時它對我、對慕辰安來說應該也是正确的。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屬于自己的劇本,是我的劇本偏離了原本的軌道,才會發生過去很多的錯事,所以現在我選擇将它改正。
未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和你見面,但是城哥,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很喜歡你,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與你相識。很多時候我會想,如果自己是你的親弟弟就好了,我一定會生活得很幸福!可現實終究是現實,我的癡心妄想也只能在此時此刻通過文字向你轉述一二。
最後,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謝謝你,城哥,願你們一切安好。”
第二條短信,夏歲懷着濃重的不舍與歉意發給了季成旭,這條消息的內容也是他删删改改最久才決定好的:
“季大哥,聽說你還在法國,工作完成得順利嗎?抱歉,因為一些事情現在才與你聯系,原本,我想等你回國,等我們有時間的時候再與你見一面,然後當面向你表達歉意,但是現在,由于某些原因,我不得不通過手機來向你道歉:
對不起,季大哥,我們分手吧。
你千萬不要多想,不是你的問題,一切都是我的錯。本來我以為自己早已想通了所有,然而後來才發現是我太天真了,感情這種東西不是我想控制便能改變的。我也才清楚,自始至終,我一直把季大哥你當作可靠、尊敬的兄長,是我之前将這種依賴錯認為戀人之間的喜歡,真的對不起,季大哥,是我辜負了你,對不起。
我知道慕辰安一定在工作上為難過你,不過你放心,以後他不會了,因為我與他徹底分開了。只要我離開,他不會再對你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後面我不會繼續在海城生活了,至于會去哪裏,季大哥你不用擔心,我的生存能力很強的,在哪裏都能活下來~!
季大哥,真的真的很感謝你一路對我的幫助和支持,是你讓我重拾了上學的熱情,也讓我有了開始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每次在我有困難需要幫助的時候,是你出現拯救了我,對于你為我做的全部,我始終記在心裏,請原諒我不能當面對你說聲謝謝,如果可以,我不願以這樣倉促的方式與你告別。
對不起,季大哥,所有都是我的錯。
真的很感謝你,季大哥。
希望我們都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未來。”
看到長長的短信顯示已發送,夏歲眨眨不知何時濕潤發紅的眼眶,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将剩下其他的幾條短信分別發給了李海闊和郭陽平,內容基本都是一些感謝與道別的話。
夏歲幾乎對身邊所有人說了再見,唯獨一人,只字未提,因為對于那人,他沒什麽想說的了。
等到所有信息發送完畢,屏幕上旋即出現曾經他與季成旭在海洋館裏拍攝的貼臉親密照片,夏歲用手指仔細摩挲了一會兒,随後咬緊嘴唇将屏保圖片換成了向日花田。
接着,夏歲又将手機的電話卡卸下,在掌心裏用力捏了捏,轉頭扔進了一旁公墓裏特意用來燒紙錢的鐵桶中。
他的兩只手凍得發麻,雙腳也逐漸沒了知覺,吸吸被凍紅的鼻子,夏歲轉身看向面前陳玲的墓碑,輕聲道:“再見,陳姐~”
……
走出墓園,夏歲換好新的電話卡後,去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從海城到京城的客車票。他聽說京城的工作機會多,或許他可以在那裏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至于去京城的另一個原因——他想去看看北方的雪。
南方冬天少雪多陰雨,從小到大,夏歲沒看過幾場雪,他總會在新聞裏聽到京城的初雪有多麽好看,所以這次得了機會,他打算去親身體驗一番。總歸是孑然一人,到哪裏都一樣,不如去個自己向往的地方。
為了省錢,也為了躲避慕辰安,夏歲選擇坐長途客車。他明白在現在沒有任何隐私的社會,慕辰安有很多辦法能找到他,但是嚴謹性低又人多混雜的客車站依舊能在一定程度上幫他掩人耳目。
一輛滿員的大巴車在鬧哄哄的客車站出發了,與所有外出務工的男女一樣,沒人會注意到身形瘦小又長相普通的夏歲。
一路上,夏歲緘默不言,他沉悶疏離的态度再加上額前長到遮住眼睛的劉海,整個人顯得更是陰郁,周圍自然也沒什麽人願意與他這樣難以接近的怪人搭話。
不過,不說話正好随了夏歲的意。如今他一天說下的話比過去還要少,即便是不得已開口,夏歲也因為發聲功能的缺失和沒有進行完整術後鍛煉的原因,導致嗓音嘶啞,一句話磕磕絆絆得說不清楚。
攏緊身上的羽絨服,夏歲透過眼前的玻璃窗觀察車內的布景。
這趟車上大多數乘客是與夏歲一樣去京城打工的,其中男人占了大半,他們或難懂或粗鄙的方言行話跟随車子的颠簸斷斷續續傳入夏歲耳中,夏歲卻表現得仿佛聽不到一樣,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漠然地瞧着窗外的水田風景。
1318公裏的路,夏歲從南方的黑白水鄉看到北方的荒蕪地頭,直到天漸黑,才收回視線打算閉眸休息。但是到了後半夜,響亮的呼嚕聲在車廂內此起彼伏的響起,像比賽般一聲比一聲高,吵得夏歲根本睡不着,周圍的空氣中又摻雜着一股子悶臭味,讓他呼吸不暢。
夏歲覺得自己或許是被之前那幾個月虛假的“美好”生活慣壞了,導致他現在聽到一點動靜竟然連入睡都困難。放在過去,他甚至還和十幾個工地的壯漢一起擠過大通鋪,那時候條件比現在還惡劣,他照樣倒頭就睡,絲毫不受身邊男人汗臭與鼾聲的影響,沒想到日子過着過着,他竟然矯情起來了。
無奈地嘆口氣,夏歲索性睜開眼睛,繼續去瞅外面漆黑的山頭。實際上,除了黑暗,他并不能看到什麽,但他卻總覺得自己要看着些東西,心裏才不至于太難受。
離開自己生活了六七年的地方,不舍是一定的,身邊的人、事、物,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洗牌,從頭開始,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索性爺爺奶奶去世後,他體會過到完全陌生環境生存的經歷,所以這一次,他也只是心裏有點不舒服和緊張不安罷了,明天應該會好了。
頭靠在椅背上,夏歲迷茫地地盯着車窗外黑漆漆的夜晚。
……
海城,慕辰安幾乎要瘋魔了。他不斷給身邊的人打電話詢問夏歲的下落,可所有人都聯系不上夏歲,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去了哪裏。
今天中午,慕辰安原本想忙完公司的事情就去醫院陪夏歲,可當他趕到病房時,看到的僅僅是一床幹淨的被褥,還有床上的銀行卡和一袋子錢。
他四肢冰涼,整個人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子,腦袋嗡嗡地疼,身子也僵在原地。
夏歲呢?
夏歲呢!
慕辰安踉跄地急忙跑去問醫護人員,才知道是夏歲早上說要一個人出去走走,便獨自離開了。他聽到直覺不可能,出去走走?不可能!如果是出去走走,為什麽會留下一張銀行卡?這人分明是又要與他斷絕往來!
為什麽?夏歲為什麽要離開他?是他又做錯了什麽事嗎?
甩甩頭,慕辰安勉強撐住發昏的腦袋,立刻派人去查一切可以查到的飛機票、火車票信息,企圖找到關于夏歲的蛛絲馬跡,可大半天過去了,對方人間蒸發了一般,沒留下任何蹤跡。
慕辰安開車穿梭在海城的大街小巷裏,成了一只無頭蒼蠅,選擇用最愚蠢的方式去尋找夏歲。
路上,慕辰安又接到了來自葉城的電話,他一個急剎車停在了路邊,對方這時告訴他,夏歲打算離開海城。一瞬間,蝕骨的恐懼和寒意席卷了慕辰安,他睜大眼睛,握住手機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夏歲,離開海城了?
夏歲能去哪裏?中國這麽大,他該怎麽找到一個特意躲着他的人?
害怕、慌張、絕望一齊籠罩慕辰安,最後的最後,慕辰安抱着僅剩的希望來到夏歲空置了幾個月的出租屋,不過種種跡象表明這裏根本沒有人回來。
呆愣地滑坐到出租屋的水泥地上,慕辰安懊悔地去抓自己的頭發,去打自己的腦袋。
怎麽辦?他又把夏歲丢了,真的弄丢了!
心髒中間被血淋淋地割開,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讓慕辰安一張俊美的臉扭曲變形。
回憶起與夏歲的種種過去,還有在這間屋子裏發生的可怕事情,慕辰安蓄滿眼眶的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嘩啦啦地流出來。他用手擋住臉,感受到溫熱的液體從掌心流過,幾分鐘後,屋子內屬于男人的小聲嗚咽逐漸變為無助的哭嚎。
慕辰安驀然醒悟:是他弄砸了全部!
淚水成串地往下掉,慕辰安癱坐到地上,看上去狼狽又可憐。
伴随男人的哭聲,突兀的電話聲在黑暗中響起。慕辰安身形一滞,胡亂抹了把臉,慌忙拿出手機,卻在發現屏幕上是“賀楓”的備注時失望地低下頭,他吸吸鼻子,按下接通鍵,悶聲道:“喂……”
電話裏季成旭暴怒的聲音響起:“小夏今天給我發的短信是怎麽回事!慕辰安,你又對他做了什麽?”
慕辰安愣住,“短信?”
季成旭盡力平複語氣,“小夏今天給我發了條短信說他要離開海城,還讓我不用擔心,我怎麽可能不擔心!他一個人去別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怎麽辦?慕辰安,是你把夏歲弄丢了,對不對!”
聽到季成旭的責備,慕辰安低垂着頭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接着他笑了,嘴邊的弧度苦澀不已。
看來,夏夏很早之前就做好離開的打算了,他甚至給身邊的每個人編輯好了告別短信,唯獨他,什麽也沒收到,更什麽都不知道,像個傻子一樣,傻兮兮地以為夏歲原諒了他。
“呵……”莫名的輕笑後,慕辰安神色惘然,沉沉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季成旭。
手機那邊的男人終是沒忍住爆了句粗口,“媽的!慕辰安你個王八蛋,快把護照還給我,我要回國,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讓人把我所有東西都偷走了!還有,趕緊給我去找小夏!他要是出事,我絕對饒不了你!混蛋!”
“……知道了。”頹然地放下手機,慕辰安眼神空洞地盯着前面鏽跡斑駁的鐵窗,他把腦袋抵着牆,小聲喚道:“夏夏,求你了,回來吧……”
慕辰安不明白夏歲為什麽再次離開他?難道那天夏歲原諒他、要和他重新開始全是假的嗎?到底是為什麽夏夏要選擇離開?
頭埋在雙腿間,慕辰安閉上眼睛,大腦轉動時,他猛然記起楊晴的事情。
很快,一些被忽略的細節緩慢串成了線:對方類似于“釋然”的眼神,異常的舉動,耳機裏的音樂……
良久,狹小的出租屋內,慕辰安透着凄涼的笑聲遽然響起。
原來夏歲不是原諒他了,而是早就放棄他了,因為夏歲覺得他和他根本不會有未來。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再次墜落,慕辰安捂住通紅的眼睛,嘴角幾近裂開:“哈…夏夏,你為什麽不信我啊?我說了和你在一起,一定會真的和你在一起啊,你怎麽能就這麽把我抛棄啊!夏夏,嗚嗚……”
筒子樓裏最頂層的房間內還散發着發黴的臭氣,渾身被悲戚環繞的男人蜷縮在陰暗的一角,他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一樣,傻傻地笑着、哭着、喊着、喚着,宛如一個瘋子。
一旁潮濕的衛生間裏,壞掉的水龍頭正往下一滴一滴落着水,“噠——噠——”的聲音仿若奏起的哀樂,為無眠的夜晚徒增了幾筆陰森與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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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長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