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天能看到
“林榛你怎麽看星星的,水壺就在桌上,燙着他你就高興了?”
嚴鳳嬌聲音洪亮,不像七十好幾的人,氣勢洶洶過來,蹙起的眉頭讓本就褶皺不堪的臉多添了幾條溝壑。
客廳只有一個人。林星序趴在餐桌上,紅領巾打了個死結歪歪挂着,不安分的手正抓着熱水壺的手柄。
換了個人嚴鳳嬌聲音溫柔不少,把水壺拎遠了,“星星乖,快把早餐吃了,奶奶送你去學校。”
“奶奶,你別總說哥,我只是想倒杯水喝。”林星序小心翼翼偷瞄他哥半掩的房門。
“他是你哪門子哥,不知道你媽去哪撿回來的,和你沒關系別亂喊。”
嚴鳳嬌每次提起這件事就氣得不行,前幾年鐘穎芳肚子不争氣,怎麽都懷不上,去外地散心莫名其妙領養了一個孩子回來當自家兒子養。
那會兒林榛五歲不到,鐘穎芳想讓嚴鳳嬌幫忙照顧,本就看不慣的她一口回絕了,好在一年後鐘穎芳的肚子終于有了動靜,才生下林星序她就馬不停蹄收拾行李到兒子家照顧寶貝孫子。
林榛聽見聲音從房間出來,藍白色校服整齊穿在身上,左手拎着書包,猶豫幾秒開口道:“奶奶,學校要交五百的資料費。”
其實是一千,林榛兼職攢了點。
他本想等林氏夫婦出差回來和他們要,左等右等不見回來,萬不得已才和嚴鳳嬌開口。
“我沒錢啊,和你自己爹媽要,這個家誰也沒欠你。”嚴鳳嬌不喜歡林榛,林氏夫婦在家稍微收斂,現在懶得裝樣子,即便起了大早做早餐,也不會有林榛的份。
林榛識趣,也有這個自知之明。折身回房間,再出來背上了書包,“奶奶,弟弟,我上學去了。”
林星序着急道:“哥,你又不吃早餐嗎?媽媽說長個子得吃早餐啊…”
“別管人家了,星星吃自己的。”嚴鳳嬌回卧室換出門穿衣服。
鐵門輕輕關上,林榛三步并兩步下樓,繞到左側泛黃的棚子底下騎他的自行車,鏈條長長耷拉着,缺了機油幾米就要滑一次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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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榛耐心上好沾了一手黑油,摸紙出來一點一點擦幹淨,望着純白袖子上不小心沾的污點,好久回不過神。
洗不幹淨了。
林星序踩着拖鞋跑出來,老遠喊哥,聲音回蕩整個小區顯得異常大,林榛放下手腕在原地等他跑過來。
“哥,給,你交資料的錢。”林星序從衣兜裏拿掏出五張捏成一團的百元紙幣塞到他哥手裏,“……是奶奶給的。”
林榛看他慌張的模樣連忙把錢還給他,嚴鳳嬌不會給他錢,一分都不會。
“把錢放回去,我是不是和你說過,不經過別人的允許就拿,那叫偷?”
“…不是偷…”林星序支支吾吾,“這錢就是你的。媽媽出門明明說了,讓奶奶給你生活費,她沒給,資料費本身該給,她還是不給……”
“沒關系,等爸媽回來再說吧,學校還沒那麽急着要。”林榛解開他打成死結的紅領巾,工工整整幫他戴好。
這個弟弟他還是很喜歡的,小他六歲,才讀五年級,成績比他當時好太多了。就是怎麽都學不會自己戴紅領巾,以前是林榛幫忙,後來嚴鳳嬌在中間攔着,防賊一樣防他,林榛漸漸不怎麽主動和林星序說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榛拍拍他的肩,“趕緊回去換身衣服,上學要遲到了。”
雖然不抱希望,林星序依舊期待問:“哥,那你今天放學會來接我嗎?”
林星序幼兒園時林榛接過幾次,有次回來路上追尾出了小事故,兩兄弟都只是擦傷。嚴鳳嬌知道後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大概是說林榛成心想讓林家絕後之類。
在她眼裏,林榛是個深藏不露的壞種。
“奶奶會去接你,我要在學校複習,晚飯也在學校吃,要晚點回家。”
“又在學校吃,爸媽出門後你已經好久沒在家吃晚飯了……你們學校還供晚飯啊?”
“供啊。你好好學習,學校只給學習好的同學開小竈。”林榛沒和他多說,催人上樓。
前幾天月考的排榜出來了,貼在教學樓一層布告欄。林榛成績不差,但在卧虎藏龍的珒城五中,想從二十多個班脫穎而出還是很難。
而且他極度偏科,地理常常墊底。
紅豔豔的文科百名榜,林榛從後往前掃,一排排名字沒有一個眼熟,終于在五十六名的位置看到自己,比起上個月似乎進步了十六名。
穩居榜首的名字依舊是顧沨,3班能擠進重點班,很大一部分功勞來自這個人。林榛望着那個名字不動,雖在一個班好像都沒怎麽說過話。
文理分科後,熟悉的同學幾乎分散了,四十個新面孔聚集在一起組成了全新的二年3班,林榛是從普通班擠上來的,更是一個熟人也沒有。
月榜下來是班裏更換座位的日子,通常在周二最後一節自習課,按成績排名優先擇座。
林榛在班裏名次中等靠前,但大家基本約好了留坐,輪到他時只能坐別人選剩下的。
這次也不例外,林榛下意識看被搶完的後排羨慕得不行。
顧沨不僅在最後一排,而且靠窗,是林榛最夢寐以求的座位。如果他能搶到這個位置,放學就能第一個沖出教室,避開擁擠的大部隊,在不遲到的情況下到達兼職的書店。
顯然不太可能實現。
顧沨這人從開學起就霸占那個位置不動,林榛只怪自己成績差,退而求其次在中間随便挑了個位子坐下。
女班長抱着作業回來,發現林榛是自己的同桌還有點不好意思。在她羞澀的眼神下,林榛會錯了意,禮貌道:“需要我幫忙嗎?”
作業需要發下去給同學訂正,他以為班長是這個意思。班長更加不好意思,分了一半給他,“謝謝。”
“沒事。”
林榛還不太熟班裏的人,吃力的邊念名字邊鎖定,早知如此他不該攬下這份活。念錯幾次名字後,臉皮本就薄還強裝淡定,紅彤彤的耳垂卻出賣了他。
“放學大家先別走啊,學校組織大掃除,領導要來檢查。”衛生委員拿着記錄本,趴講臺上反複翻看有沒有遺漏的。
林榛作業本發的差不多,終于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沒念出來送到顧沨座位上,拍拍手回自己座位。
“人都走了,還看!”程耀用胳膊撞了一下顧沨,稀奇道:“不過,他好像認得你,作業本直接就送過來了。”
顧沨望着林榛的後腦勺,搖頭道:“巧合,最後一本,恰好我沒拿到,除了是我還能是誰。”
“慫還是你慫,棄理從文,結果話都不敢和人家說,真不知道你圖什麽。”
“圖天天能看到,行不行?”
程耀和顧沨家樓上樓下鄰居關系,從小玩到大,兩人鐵得很,沒什麽秘密。
高一的某節體育課,顧沨突然告訴他自己可能喜歡男人,吓得程耀有意無意和他保持距離,直到顧沨給他指在操場上打羽毛球,意氣風發的少年。
頂着大太陽臉都熱紅了,玩得開心,面相來看性格應該很好。程耀覺得顧沨的眼光夠毒辣,不說不吹,林榛長得用漂亮形容也不誇張。
不娘,生得養眼。更早以前,他們班主任曾在班裏公開說過這人。說什麽文科科科拔尖,就是地理怎麽都學不好,怪可惜的。
分班前,顧沨不知哪搞來林榛的成績偷偷研究,猜他很大可能會選文,果不其然,終于在他別有用心下成了同班同學。
…
林榛被分在教室拖地,洗拖把回來還沒開始拖,班長拎着垃圾桶過來,攔住他的動作:“林榛,袁老師讓你去趟辦公室。”
“好。”林榛沒問緣由,将拖把靠邊,扯下掖起的袖子,注意到班長手上的半桶垃圾,“要去倒垃圾?我來吧,去辦公室的時候順路。”
班長再次羞澀。
人都出教室了,顧沨拿着黑板擦,手撐着講臺,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得‘嘀嗒’響。程耀看戲不嫌事大,撈着他肩膀幸災樂禍說:“班長剛臉紅了,你看到沒?”
“那又怎麽樣?”
程耀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看他,眨了眨眼,“你比我懂。”
顧沨轉身接着擦黑板,“林榛是乖孩子,他不會的。”
程耀陰陽怪氣學他說話,末了添油加醋,“他早戀要被揭發了,我覺得那個人最有可能是你,自己慫還不準別人上。”
“不會說話就把嘴巴捐了,”顧沨懶得理他,出去洗黑板擦,特意來辦公室這邊的衛生間。
林榛站辦公室垂着頭一言不發,面前班主任袁庭樹,酷愛養身的歷史老師,無論春夏秋冬,辦公桌上必備一個泡着枸杞紅棗的玻璃杯。
他異常揪心林榛的地理,将試卷單獨抽出來,指着标紅的分數苦口婆心道:“三十二分,你自己看看這像不像話?”
林榛一眼不看,小聲道歉。
“你哪是對不起我,林榛,地理吊車尾太嚴重了,你們張老師悄悄問我,你是不是對他有什麽意見,人夠聰明,偏偏他這一科這麽拿不出手。”
“可我覺得地理很難,學不會。”林榛被迫拿着自己的地理月考卷,對了五道選擇題,簡答題得了幾分,湊了32分。
這個分數确實很難看,但在他印象中這個分數中等甚至偏高……
“你要不把你媽媽叫來,我和她談談?”袁庭樹擰開玻璃杯遲遲沒喝水,“她最近有空嗎?”
“我爸媽出差了。”林榛并不想讓林氏夫婦為自己操心,一再保證下次一定進步。
袁庭樹也不算只為了這些,開學起就沒見過林榛父母,想着快升高三了,關鍵時期孩子本身的想法很重要,該和父母好好溝通。
“奶奶在吧?”
“在,但是……”
袁庭樹已經挨着指那串號碼撥過去,嚴鳳嬌在公園和老姐妹唠家常,接到老師電話聽說關于林榛,态度一下惡劣了。
“林榛奶奶有空能來學校嗎?林榛有點偏科,針對這個情況……”
“老師,林榛不是我們家孩子,他難管得很,看着也瞧不上我們林家,你問問他知道不到他親爹的號碼,誰的孩子誰管…”
袁庭樹也不管禮不禮貌連忙挂了電話,比照幾遍號碼都是對的。擡眼看林榛,想當無事發生。
林榛卻無所謂笑道:“袁老師,我都聽到了,但沒關系,我奶奶說的都是實話。我是我媽媽領養的,他們對我很好。所以不太想讓他們失望,下次我好好考,這回能不能不告訴他們?”
袁庭樹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那些刻薄的字眼他一個外人聽着都不舒服,何況一個孩子。
“算了,下個月家長會你記得提醒他們一定要來。”
“謝謝袁老師。”林榛折好卷子出辦公室。
袁庭樹忽然道:“都是小事,知識改變命運,你專心學習,別的不是你該想的。”
“好。”林榛轉身,面上挂着輕松且自然的笑,鞠躬道謝:“麻煩袁老師了。”
林榛倒完垃圾回來路上碰到了顧沨,手上濕噠噠,甩的水幾顆濺到林榛臉上。走廊沒人,到教室一大段距離,顧沨瞄一眼他捏在手裏的卷子,問:“沒考好嗎?”
“嗯?”林榛還想着別的,開始沒聽明白,反應過來點頭:“嗯。”
“老袁批評你了?”
“沒有。”林榛大大方方攤開試卷,“袁老師不是批評,是擔心我考不上大學。”
“但其實,你地理就算零分也有大學可以念啊。”
林榛聽完有點想笑,側臉看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一個人。
眼眸清澈,專注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蘊含款款深情。眉目清朗,清隽挺拔。他說話的聲音和人一樣透着一股溫柔和熱心。
開學那陣,學生領新書,顧沨頂着大太陽幫人搬,一樓到五樓,林榛就是被幫助的其中之一。他給顧沨買了一瓶水,但人太多,沒能好好說謝謝。
他是一個讓林榛覺得舒服的人。
顧沨把單調的校服穿得很有味道,就過來這一小段路,風一吹,林榛恍惚聞到一股被太陽曬過,檸檬洗衣液的陣陣香氣。
他們好像兩個極端,顧沨在晴空裏被浸潤,林榛在霧霾天被陰幹。
味道不一樣。
林榛收回視線,解釋說:“袁老師擔心我考不上重點,三班的學生個個都是重點培養對象,這樣下去,我白白占了一個名額。”
顧沨評價:“妄自菲薄。”
“學霸沒煩惱,也不懂煩惱。”林榛和他開玩笑,邊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他也許一直在笑,但顧沨只敢看一秒,進教室前用兩個人才聽得清的聲音說:
“我的煩惱你也不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