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境是人的第二個世界。
孟蘭馳在一片混沌中重獲視覺,夢裏自己的一雙眼睛像鏡頭,窺視着這片颠倒錯位的世界,椿萱路處處是裂痕,載着自己返校的學校大巴只剩下一截車頭,教學樓像水墨畫一樣,随着時間的不規則流逝而晃動。
他能感覺到,自己晃晃悠悠走到了校門口花壇,四周沒有人,也沒有活物,只有他等在校門口。
等什麽?
蒼白底框上跳出一串黑色字符,“媽媽走了,弟弟走了,蔣正柏也走了。”
夢境裏有一個有些熟悉的電子聲提醒他,這是他十八歲從臺灣短期交流回來的那一天,下了大巴車,他的行李箱裏還裝着禮物,急匆匆想回家,就從班主任那兒接到父親的電話,說那一家人出國了,又問他要不要回來吃晚飯。
視角的高低轉換讓孟蘭馳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坐在了花壇邊,天旋地轉之後,他開始奔跑,跑得不像一個人,像一列被遺棄的失控火車,終于停在一棟藍白建築物面前。
建築物高大、結實,最重要的是真實,且沒有一絲扭曲和損壞。
是水族館。
孟蘭馳想起來了,是水族館,跟小榆約定好了,裝作順便還約上了蔣正柏,三個人要一起去剛剛落成的水族館參觀,他購買了門票,預定了餐廳,還搶訂了限量版的大鯊魚鑰匙扣。他心裏暗戳戳地打着壞主意,要和蔣正柏一人一個地別在書包上。
視線拉遠,遠遠看到一個男孩兒坐在水族館臺階上。
孟蘭馳覺得他真可憐,想讓他別等了,快跑回家去。
沒等走近,只聽到一聲巨響,來不及反應,整個世界都伴随着特制玻璃的爆破聲浸沒在一片肮髒渾濁的海水裏。海水漫到眼前,下意識地掙紮着屏住了呼吸,四肢胡亂撲騰着,透過一只巨大的鳐魚,他看見男孩兒身體舒展,像一條銀光閃閃的美麗魚類,下墜到無限的深海。
孟蘭馳驚醒,下意識抓住被子,睜開眼睛,卻發現不是自己的房間。意識慢慢回籠,昨天白天喝了酒,晚上在小榆那兒也喝了酒,最後在蔣正柏的房間裏,說了會兒話,內容全部記得了,好像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襯衫西褲還在,只是領帶被解下來放在床頭那疊書上,被疊成一個方正又漂亮的形狀。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他安靜地躺在床上,枕着蔣正柏的枕頭,蓋着蔣正柏的薄被,呼吸間都是蔣正柏身上的味道,他被這種織物主人殘留的淡淡氣味包裹着,變成一個繭裏的小孩,不必去接受現實種種,多安全又舒适。
門敲醒,孟蘭馳緊閉上眼睛,不知該怎麽解釋昨晚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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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進來了,腳步聲很輕,停留在床邊。孟蘭馳心都要跳出來了,突然,軟嫩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臉,又很快收回去了。
孟蘭馳睜開眼睛,望向來人,不喜不怒:“小榆。”
方寧榆吓一跳,又笑眯眯,“哥哥醒啦?大哥讓我來看看你醒了沒有。”
孟蘭馳從床上坐起來:“好,我就來。你,你大哥,昨晚睡哪兒的?”
方寧榆怪不好意思,摸摸鼻尖:“他和我睡一床,半夜嫌棄我睡相不好,去客廳沙發上對付了一晚。”
方寧榆給他拆了套新的洗漱,讓他刷了牙洗了臉,兩人才下的樓。
孟蘭馳一下樓就看見蔣正柏坐在餐桌前,沒穿昨天那種T恤短褲,穿了個純黑的廓形短袖襯衫和黑色長褲,身上還套着個超市特價送的白圍裙,細帶一系,在寬闊肩背下松松地勾勒出一把勁瘦的好腰。側對着他,挑着長腿,單手撐腮,一邊吃賣煎蛋,一邊百無聊賴聽某外文頻道的早間廣播。
孟蘭馳臉騰一下就紅了。
蔣正柏看到他,咬下最後一口煎蛋,站起來,“醒了?我給你去煎兩個蛋。”
等到蔣正柏托着雪白餐盤放到孟蘭馳面前的時候,并且附贈一句“要不要加點醬油醋”的時候,孟蘭馳手裏的筷子滑過餐盤,快要握不住了——更像了,像澀情橋段裏的英俊男仆!
等蔣正柏再端着杯奶從廚房出來,身上的圍裙已經摘下來,順手挂在了椅背上。他看了一眼被孟蘭馳戳得四分五裂的煎蛋,沒說話,只是把廣播暫停了,又對磨磨蹭蹭的方寧榆說:“別倒騰頭發了,快出門。”
方寧榆背着個癟癟的裝飾作用大于實際功用的運動書包,忙從廁所裏出來,在玄關處穿鞋,半晌,又撇撇嘴,“媽媽沒給我刷鞋。”
蔣正柏冷笑,抄過茶幾上車鑰匙,“昨天有空,也沒見你自己刷啊。”
方寧榆蔫蔫兒地把鞋帶系上,又看向孟蘭馳,“哥哥,要不要一起送我上學。”
蔣正柏笑:“你架子還挺大。”
孟蘭馳坐不住,尤其是剛剛看到他倆說說鬧鬧,親厚又自在,有點羨慕,像個旁觀的局外人,“那我也去。”
坐上車,七點的陽光并不猛烈,車窗開着,吹進來攜帶草木香氣的微風,鮮嫩的陽光灑在車頂和車鏡上,閃爍着粼粼的光。
方寧榆抱着書包,興奮地跟兩個哥哥分享,“我們教導主任,他戴假發!同學告訴我,他過年的時候還偷偷割了眼袋。”
蔣正柏控着方向盤,從置物箱裏掏出一瓶純淨水,單手擰開蓋,喝了兩口,笑:“老鄭,我們知道,那會兒專鑽小樹林,抓說悄悄話的小情侶。”
方寧榆說:“大哥,你是不是被抓過啊?”
“滾。”蔣正柏笑罵。
方寧榆不信,問孟蘭馳,不知道自己觸黴頭,“二哥,大哥是不是被抓過?”
沒等孟蘭馳說話,蔣正柏就皺眉:“小孩子,東問西問,問點什麽?”
以旁觀者視角,被問起暗戀對象的初戀經歷,這種感覺太奇妙了,做了多年默默無聞的愛情故事第三人,他以為自己早被釀成一壇陳醋,結果,想起往事,醋也醋不起來,更不要說恨,只剩下一種朦胧而久遠的餘味。
孟蘭馳笑說:“他可光明正大,那會兒晚自修下課,好些人跟在他倆後面,等着看他們牽手。”
少年蔣正柏在懵懂而沖動的愛情裏依然有一種冷酷的矜持。他會幫女孩兒背書包,送她回家,但是那條灑滿月光的小路上,永遠都是等不及的女孩兒羞怯而主動地拉住他的手,少年男女的手輕輕勾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從沒回頭看過身後亦步亦趨的人群。
說着說着,到門口了,方寧榆拎着書包,手忙腳亂地別着校徽,踩着鈴聲跑進學校。
孟蘭馳收回目光,看到蔣正柏也望着自己身側這扇窗,兩個人的視線撞上,又分開,跟所有不經意的一瞥沒什麽兩樣。
“蘭馳,你湊過這熱鬧嗎?”
蘭馳噎住,口是心非,“我忙着考985,沒時間也沒閑心湊熱鬧。”
“也對。”蔣正柏望着他的眼睛,眼睫微微垂斂,溫柔又戲谑,“你是不動凡心。”
蘭馳想起自己年初在禪寺裏苦求的姻緣簽,凡心動了多少年,這人一點都不知道,他覺得可笑,又覺得暢快,覺得自己依然撒着天衣無縫的謊。
孟蘭馳又開始自虐,非要一遍遍地在血淋淋的現實裏清醒:“高中的時候還傻乎乎,那之後呢,你談過嗎?”
“怎麽算談過?”蔣正柏問。
孟蘭馳皺眉:“就是,告白,牽手,擁抱,然後這樣那樣,海誓山盟......”
蔣正柏看着一項項細數的孟蘭馳,覺得搞笑,搞笑之餘又有點可愛,“蘭馳,你向往這種模式的愛情嗎?”
成人世界,愛情珍稀得像鑽石,大部分都是打着愛情的旗幡,行激情獸行之實,還有一些,用人生現實和功利主義的話術,讓數不清自以為找到歸宿的男女畫地為牢。
孟蘭馳想了想,他浸淫名利場,也知道世間情愛那回事,但還是認真回答:“我覺得挺好的。”
孟蘭馳眼睫柔和地顫動着,在光下有種絨絨的觸感,整個人褪去冷銳堅硬的刺,純潔,透明,有種讓人不敢置信的柔軟。
這樣的孟蘭馳。
蔣正柏“嗯”一聲,像哄乖小孩兒,告訴他,世界上真的有糖果做成的房屋,一切苦難都是泛着苦味兒的巧克力,愛情是那顆最最甜蜜的流心太妃,“是挺好的。”
蔣正柏又說:“孟蘭馳,重新考慮一下,別找年紀比你小的。”
孟蘭馳睜大眼睛:“為什麽?”
蔣正柏仰頭喝了口水,又把瓶蓋擰得不能再緊,用力至手背青筋突起,“兩個小孩兒談戀愛有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