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不禁想起上輩子的假面舞會:明面上是為慶祝一位著名畫家的生日而舉行,實際卻是夏尼子爵與克裏斯汀的訂婚儀式。那時,我還不知道埃裏克的存在,以為是克裏斯汀不被夏尼家族接受,所以訂婚儀式才辦得如此敷衍而低調。
我走進她的房間,拍拍她的肩膀,正想要安慰她,她卻突然埋進我的臂彎裏,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哭起來:“梅格……我、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我連忙捧起她的臉,用拇指擦去她的淚水,盡量放柔聲音:“怎麽了?不急,慢慢說。”
她哭得雙眼紅腫:“你知道,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盡管有你們照顧我……可我、可我總是無法釋懷,一直希望他還在我的身邊。每當有人欺負我時,我這個念頭就愈發強烈……心想要是爸爸還在就好了,要是他還在,我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你知道嗎,這個念頭毀了我,”她越說頭越低,不知是難過還是羞愧,“它毀了我,其實我爸爸早就不在了,我能依靠的人只有我自己。如果我能早點認識到這點就好了……早些和過去告別,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些事。”
“什麽事?”
“被幽靈纏上。”她低低地說,“你一定不會相信,可劇院幽靈确實存在。他就住在我們腳下,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覺得荒謬極了。
劇院有個地下湖泊,這我知道,可那個湖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藏一個“幽靈”進去。我看着克裏斯汀蒼白的小臉,兔子般通紅的眼睛,心想大概是嫁給名門望族的壓力太大了,讓她有些分不清噩夢和現實。
想到這,我輕拍着她纖瘦的後背,柔聲細語地哄她入睡。她漸漸鎮定下來,扣着我的手指睡了過去。當時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誰知第二天舞會上,那個幽靈真的出現了。
他穿着深紅色的燕尾服,和一件黑底金扣高領襯衫,戴着象征死神的骷髅面具,手持長劍出現在衆人面前。他将一本樂譜丢在劇院經理的腳下,神情輕蔑地掃視着衆人。當他看向我時,我心跳不能控制地停了一下。然而,他的視線并未停留,很快就略過我,鎖定在了克裏斯汀的身上。
我看着他走下臺階,與我擦肩而過,朝着克裏斯汀走去。然後,他抓住她的手腕,近乎粗暴地扯下她的戒指,在她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的戒指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我就站在克裏斯汀的身邊,離他是那樣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這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但他說的時候目不斜視,一縷餘光也未曾給我,像是根本不介意——或是說,不在意被我聽見。
從克裏斯汀頂替卡洛塔上臺表演,我就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麽人在背後指點她,讓她在短時間內進步如此神速……不是沒有開口問過她,但她的回答含糊而敬畏,只說是音樂天使的教導成果。我以為她不願意分享這個秘密,就沒再追問下去,誰知她是真的認為埃裏克是她的音樂天使,一直把對方當成父親的魂靈看待。
後來,假扮慈父的“天使”對她生出了绮念,她還沒來得及接受這一點,又被他喜怒無常的性格吓到。再然後,機械師布凱的死亡、當衆出醜的卡洛塔、墜落的大吊燈、火光肆虐的劇院……都讓她越來越懼怕這個雙手沾滿血腥的“天使”,這時候,相貌的美與醜反而沒那麽重要了。
我和克裏斯汀形影不離,按理說,我也應該懼怕埃裏克冷酷殘忍的手段,可只要一想到,所有事終結的那天,他坐在地下湖泊旁的岩石上,望着克裏斯汀撐船離去的孤單背影,我就無法覺得他殘酷。他垂着頭,一手攥着訂婚戒指,另一手抱着小猴玩偶,明明雙手滿滿當當,眼神卻像失去一切般空洞孤寂。
我那會太年輕了,一心只想确認劇院幽靈的存在,并沒有發現這一幕給我帶來了多大的沖擊。直到多年後才恍悟過來,但早已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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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切都還未發生。布凱沒有死去,卡洛塔也未曾當衆出醜,大吊燈也沒有墜落,距離火災發生還有一段時日。埃裏克盡管性格偏執,卻并未對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這一切是否說明,我重生一世,身邊的人和事,确确實實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也是否說明,我并非自己想象那樣……毫無用處。
搖搖頭回過神,我接過長裙,走到屏風後換上。地下迷宮起碼有數十條暗道通向劇院正廳,男仆卻沒有帶我走那些地方,而是把我送到一輛敞篷馬車裏,混進參加舞會的車隊中。
夜空深邃,卻無法吸納來自劇院內部的輝煌燈火。上百輛馬車長龍一般盤踞在劇院周圍。作為巴黎外觀最宏偉奢華的建築之一,即使是舉辦一場假面舞會,也像上演史詩歌劇般隆重。绛色地毯從正廳一路鋪至門前的臺階上,燭光點點,高大的羅馬柱上倒映着煙火的流光。
牽着裙角,走進正廳,不等我尋找埃裏克的身影,一個穿着牧師長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戴着金色面具,手上拿着銀色十字架,一臉莊嚴神聖:“這位小姐,請問我能邀你跳支舞嗎?”
假面舞會的神奇之處就在于,牧師也可以泡妞。我哭笑不得地擺擺手。他又追問了幾句,見我實在無意,無奈笑笑離開了。接着,我又拒絕了一個羊角人,一個吸血鬼,見還有一個拖着透明翅膀的精靈朝這邊走來,我連忙走進舞池裏,假裝自己已有了舞伴。
身邊終于清靜了。說來挺奇怪,上輩子的我就沒這樣受歡迎過,這輩子卻似乎經常碰見這種情況,也不知是埃裏克送來的裙子太過出衆,還是我真的有了自己都沒發現的驚人變化。
正胡思亂想着,音樂突然響了起來。
這是一首交誼舞曲,樂聲響起的一剎那,舞池裏的男男女女便分開面對面地站成了兩行。不到片刻的功夫,就只剩我一人還愣在原地。不少人停止交談,朝我這邊望過來。之前被我拒絕的幾人,抱着胳膊站在舞池旁交頭接耳,不時發出一陣笑聲。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正在嘲笑我尴尬的境遇。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有了很大的變化。因為要是上輩子的我,說不定就灰溜溜地離開了,這輩子卻莫名生出不少底氣——不就是交誼舞麽,我一個人也能跳。
走到舞池末端,我微微下蹲,對着空氣行了一禮。然後,在衆人或嘲笑、或玩味的目光中,獨自踏完了所有舞步。畢竟有幾十年的芭蕾功底在身上,很多動作不用借助舞伴,也能舒展到極致。倒是舞池裏的其他人,光顧着看我的笑話,舞步走得頗為混亂,反倒成為了我的襯托。
一曲結束,我朝衆人點點頭,面不改色地走出舞池,來到長桌邊要了一杯香槟。
想起剛剛那些人或不甘或懊惱的神色,我忍不住偷笑出聲,幸好是假面舞會,要是事先讓他們知道我是個芭蕾演員,估計就不會那麽着急想看我出醜了。
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吉裏小姐,好久不見。”
她刻意提高了音量。霎時間,我被整個正廳的視線射了個對穿。回頭望去,竟然是瑪格麗特,“赫斯特”曾力捧的紅伶。她頭戴羽毛圓帽,身穿粉紫色低胸長裙,領邊系着一串誇張盛放的鮮花。對上我不太高興的目光,她卻笑得毫無嫌隙:“果然是你,吉裏小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舞步,整個劇院只有你的舞蹈有這樣的魅力,能讓所有人黯然失色。”
我看了她片刻,慢慢問道:“你,想說什麽?”
剛恢複的喉嚨不怎麽利索,說出來的聲音幹澀難聽,盡管我極力放慢了語速,但在她清脆甜美的嗓音對比下,還是産生了一種自慚形穢的錯覺。
我的反應極大地取悅了她。她眯着眼睛,慢悠悠地繞着我走了一圈:“聽說上次演出後,你就得了重病,一直在劇院休養。我原本還不相信,以為這是劇院放出來吸引記者的煙.霧.彈,沒想到是真的啊。”說到這裏,她換上一臉憂色,“你的嗓子都病成這樣了,以後是不是不能唱歌了?”
我喝了口香槟,深深地看她一眼:“所以呢。和你,有什麽關系?”
“當然和我有關。”她突然收起憂色,聲音也變得極冷極低,“《牧羊女》的女主角原本是我的。”
說完這話,她又戴上那副面具似的憂色,語氣也楚楚可憐起來:“……吉裏小姐,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不過是想告訴你,赫斯特和幽靈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你就這樣辱罵我。我知道你和幽靈關系匪淺,但不管你們的關系再怎麽好,他和赫斯特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我:“……”這都什麽跟什麽?
聽完周圍人的嗡嗡讨論聲,我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原來,《雙面人》和《牧羊女》表演結束的當天,巴黎音樂界就針對赫斯特與幽靈是否為同一人,展開了相當激烈的讨論。
大部分人都不能接受赫斯特與幽靈是同一個人。在他們看來,一位出色的音樂家,必須要有如巴赫、貝多芬家庭般悠久厚實的音樂積澱。劇院幽靈是誰?來自哪裏?聽說他一直住在劇院的下水道裏,靠詐騙與恐吓前任劇院經理為生,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的低賤小醜,怎麽可能寫出颠覆整個巴黎的曲子?
赫斯特會跟他合作,估計只是看上了他過于凄苦的人生經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了。
瑪格麗特不知從誰口中聽說了我和“幽靈”關系匪淺,剛一見面就對我設下數個語言陷阱,準備讓我形象大跌。
想到這裏,我有些無語,又喝了一口香槟,想看她到底要表演出個什麽花樣。
見我始終不為所動,她咬緊後牙,總是柔弱無辜的表情有些崩裂:“可能你還不知道吧,你早就被劇院的同僚出賣了。”
這我真不知道。“什麽出賣?”
“你還記得路易斯嗎?他告訴我,三年前,他曾親眼目睹幽靈把你帶去了劇院的地下室,還因撞見你們的醜事,被幽靈狠狠報複了一頓,失去了領舞的資格。上帝,三年前你才十五歲吧,心性就如此浪.蕩毒辣,真是不可思議。”
是有這回事。當時我以為路易斯是因為侮辱了埃裏克的外表,才招致了他的報複……現在想想,劇院中那麽多侮辱他外表的人,為什麽獨獨報複路易斯一個?我那時只要一面對埃裏克就頭暈目眩,根本無法正常思考,自然也就沒想到還有另一層原因,那就是路易斯對我的輕薄行徑,讓他感到了不快。
我臉上不由一熱,心跳也加快了幾分。瑪格麗特見我雙頰羞紅,還以為戳中了我的痛處,聲音也愈發響亮尖利:“我想告訴你,不管你和幽靈之間達成了什麽龌龊交易,讓他為你引薦赫斯特,甚至幫你當上赫斯特歌劇的女主角,赫斯特都是你不能染指的音樂之王。”
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說:“你得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芭蕾女郎,就算出演了赫斯特先生的歌劇,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你扪心自問,你聽得懂他歌劇中的意境嗎?你看得懂他筆下的隐喻嗎?你能彈奏他創作的經典曲目嗎?這些你都不會,我要是你,早就羞愧到鑽進地底下了,哪裏敢厚着臉皮湊上去,依仗他的身份出名。”
若不是她針鋒相對的人是我,我簡直要為她鼓掌。說得真好,要不是我和埃裏克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差點就信了她這番慷慨激昂的鬼話。
在場的人大多是家底豐厚的貴族,從小聆聽教堂彌撒與巴赫的賦格曲長大,幽靈創作的曲子在他們看來,張揚、瘋狂、不拘一格,與赫斯特精美對稱的風格對比,簡直如鄉間小調般粗鄙。他們是最不想承認幽靈和赫斯特是同一人的一批人,于是均信了瑪格麗特的說辭,看向我的眼神不禁帶上些許鄙夷。
我正在想怎麽簡短而有力地反駁她的胡說八道,一個淡漠的聲音已從她的身後傳來:“說完了麽?那邊有人想見見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