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間光線昏暗的小屋。
屋內的桌椅都是木制,地面上散落着幾張字跡潦草的五線譜,沒有點燈,天窗打開一條縫,水波紋一般的冷漠月光灌滿了整個房間。小屋的中央,放置着一架黑色三角鋼琴。一個男人背對着我坐在鋼琴前。他似乎有些困倦,一只手支撐着額頭,另一只手緩慢地按着琴鍵。
這樣的曲風,這樣的彈奏手法……幾乎是一瞬間,我就知道了眼前的男人是誰。
埃裏克。
不知是否月光太過明亮的原因,他的兩鬓間有些泛白,肩背也沒有平時挺直,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身上那種陰郁而森冷的氣質。
我不由有些恍惚,這真的是夢麽?
我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主人。”竟然是撐船男仆的聲音。
埃裏克淡淡地說道:“進來。”
男仆推開門走進來,恭敬地把一張羊皮紙遞給他。他們并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我大着膽子走到埃裏克的後面,彎腰看向那張羊皮紙。
按理說,夢裏的一切事物都應該是模糊不清的,不管是人臉還是書頁的文字……這個夢卻分外不同,我可以清晰地看見每個細節,甚至連埃裏克鬓邊的白發、下巴的胡茬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一張拍賣會的交易清單。從上面記錄的物品名稱來看,似乎都是埃裏克的個人收藏品,有金銀珠寶,瓷器古董,還有一些珍稀木頭制作的樂器……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賣出去。
清單的末尾,我看到了夏尼子爵的名字,他拍下了幾張歌劇畫報,和一個波斯風小猴擊钹音樂盒。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像是預感到什麽,我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終于,我在夏尼子爵的前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梅格·吉裏,拍下歌劇《漢尼拔》舞裙一條。
我有些迷糊了,不知道這是上輩子真實發生過的事,還是我自己給自己編造的一個夢境。
男仆輕聲問道:“這筆錢您打算如何處置?”
埃裏克沒有立即回答,似乎這筆巨款對他來說無足輕重,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說道:“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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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仆愣了一下:“這……我怎麽能替您做決定。”
埃裏克輕輕笑了一聲,搖搖頭。即便是在如此破舊的一個小屋裏,他依舊有着不容置喙的強大氣場:“是誰決定都無所謂,反正這筆錢我也帶不走。你看着辦吧。”
不知為什麽,這句話竟讓男仆落下了眼淚:“主人……”
埃裏克沒理他,随手拿了一張空白五線譜,取出鋼筆寫下一行字:“還記得我之前說過什麽嗎?”
“……記得。”
“那就按我說的辦。”
男仆欲言又止,埃裏克卻是一揮手,直接把他轟了出去。很快,屋內重新安靜下來。我看見他接了一盆水,随意地洗了洗頭臉,用毛巾擦幹,然後,找出一把剃須刀,借着月光刮掉了多餘的胡茬。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我一直陪在他的身邊,歪頭看他動作。當然,他是不知道的。
我有種特殊的感覺,現實中那個把我關進籠中的埃裏克,和夢裏的這個埃裏克,是不一樣的。不是說他們不是同一個人。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們之間的不同到底在什麽地方。
刮完胡須,他穿好大衣,戴上圍巾與皮手套,走出了小屋。我連忙跟了上去。
他似乎沒有目的地,只是在信步閑逛。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蒙蒙亮,是一張湖藍色的畫布,把複活的晨曦和垂死的樹枝框了進去。
他在湖邊停留了一小會兒。
晨光熹微,飛鳥掠水。
他靜靜地看着飛向天際的鳥兒,眼中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旭日東升、萬物複蘇都和他無關。
我終于發現他們之間的不同在哪裏:現實中的埃裏克盡管為人冷漠又偏激,內心蘊藏的感情卻是洶湧而強烈。夢裏的他雖然外形和現實的一樣,卻給人一種行将就木的感覺……仿佛一個提前得知了死期的将亡之人,從此,世間的美與醜、生與死,都再不能牽動他的分毫情緒。
想到這裏,我竟開始想念現實中的他……雖然性格暴戾,一點道理也不講,但至少他看我時,眼中的愛意是炙熱的,是滾燙的,是帶着旺盛生命力的。不像夢裏這樣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一般來說,當做夢的人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夢境時,就會驚醒過來,然而我卻一直沒有醒來的預兆。
我看見他散完了步,回到木屋,随手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坐下來開始寫曲子,直到深夜才想起吃飯。有時候,他會興起雕一些小木雕,無一例外都是克裏斯汀。每到這時,我就會生一陣悶氣,之所以是一陣,是因為就算生久了,他也看不到,幹脆不生了。
夢裏的時間跨度很大,又是一天清晨,我走進木屋,忽然間頓住了腳步。
他不見了。
桌椅被掀翻在地,只剩一架三角鋼琴還保持着原樣。
心髒“咚咚”重跳了兩下,我看見地上攤着幾張還未寫完的樂譜,其中一張音符被鋼筆浸開了大片的墨漬,似乎是作曲的人突然體力不支,無法控制手中的筆,筆尖在紙上長時間停留所致。
仿佛為了印證我的猜想,房門忽然被推開,兩個人走了進來,一個是我之前見過的男仆,另一個戴着深棕皮帽,穿着波斯長袍,看相貌特征應該就是波斯人。
波斯人看了看屋內的擺設,似乎有些錯愕這裏竟然如此簡陋。他問道:“埃裏克有沒有交代什麽?”
男仆低聲說道:“他只交代了……自己下葬的地點。”
長久的沉默後,波斯人低下頭,嘆息了一聲:“希望上帝保佑他下輩子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哪怕他長得并不英俊,也沒有令人驚嘆的才華,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到死都只能躲藏和隐居。
我簡直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複雜的感受……我竟然夢到了埃裏克死去時的情景。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但不管真假,我一時半刻都難以從中緩神過來。
夢境的最後,我看見了一張報紙。
報紙的角落,刊登了一則小小的訃告:
慈善家埃裏克去世了。(注)
我一下子驚醒了過來。醒來的瞬間,我先是感到劇烈的頭痛,似乎是睡着時不小心撞到了哪裏……然後,是徹骨的寒冷。我居然在管風琴的踏板上蜷縮着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顧不了渾身酸痛,我艱難地站起身,只想快點找到埃裏克,确認剛剛确實只是一個夢境而已。誰知我一轉身,就撞上了他的視線。
我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是立刻,就回想起夢裏的那些場景。他一個人作曲、彈琴、吃飯,從夜晚散步到天亮,以及面對無邊湖泊時那種無欲到無情的眼神。
不管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多麽怪異,多麽瘆人,我都不希望他像夢裏那樣……孤單地死去。
更不希望他的眼中再度出現那種毫無生機的神情。
也許這個夢,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只是為了能有一個原諒他的理由;也許,這個夢裏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曾存在的。畢竟連重生都發生了,還有什麽不可能呢。
短暫的猶豫後,我提起裙子,在他疏離卻略顯疑惑的目光中,撲進了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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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改編自《歌劇魅影》原著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