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可是,我愛他。
其實很早就知道,他是一個特別偏激而且扭曲的人,就像他的示愛方式一樣,明明每個步驟都散發着浪漫而溫柔的氣息,做出來卻像是強迫和禁锢。低頭看了看手上鮮豔馥郁的黃玫瑰,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記得第一次收到這種顏色的玫瑰,還是在三年前。那時,我剛從地下迷宮的鐵籠裏出來,昏迷了整整兩天,醒來後就在床頭發現了一枝黃玫瑰,以及一封紅骷髅頭信。只可惜,當時的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信上,忽視了那枝玫瑰。
現在想想,黃玫瑰出現在鐵籠事件之後,在那之前,魅影習慣性贈送的都是紅玫瑰。
而黃玫瑰的花語是……為愛道歉,還有,等待愛。
原來,他從三年前就開始喜歡我了麽。
分明是有根有據的猜想,卻莫名比白日夢還要不切實際。眼淚一顆接着一顆,越掉越多,胸口被難以言喻的情緒撐到發麻。其實一點也不想哭,但是完全忍不住。到了這時,似乎只有哭,才能将堵在喉嚨裏的愛意與感動宣洩出去。
察覺到他走到我的身邊,我擡手擦掉眼淚,想給他一個微笑,然而,手腕卻被他一把扣住。
一直知道他對我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我都難以抗拒。但還是頭一次意識到,這種吸引力已經到了可怕的程度,光是被他注視着,胸腔就因心跳過快而隐隐作痛。
同時,也是頭一次這麽想要親近一個人:想跟他擁抱,被他的體溫和氣味包圍,想聽他在頭頂或耳邊的上方低聲說話……想對他做一切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當然,最想的還是,親口告訴他這些想法。也不知道藥效什麽時候才能消失。
這時,我另一只手也被他扣住了。黃玫瑰花束“砰”地砸在地上。
我看見他眼中脆弱不安的情緒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獵食前夕的淩厲眼神。電光石火間,我根本來不及分辨他這個眼神到底是什麽意思,整個人就已被他推到舞臺中央的道具上。
鐵鏈的碰撞聲響起,感受到後背栅欄般的堅硬觸感,一個不祥的預感在我的心中緩緩升起。
他掀開我的頭紗,自上而下地俯視着我,視線是沉重的枷鎖,牢固地铐在我的身上。他的雙手則是懲罰囚徒的十字架,強硬地分開我的雙腕,固定在左右兩側。
整個過程,他沒有說一句話,我卻産生了一種被他淩遲入腹的錯覺。
“既然靈魂的光亮,無法将你引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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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詠嘆調末尾的一段唱詞。唱到這裏,他刻意地停頓了一下,我看見上方一個機械師會意,大力一拽吊繩,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我身後道具上蓋着的天鵝絨布就已消失不見。
側頭望過去,心跳驟然一停,不祥的預感應驗了,居然真的是一個巨大而精細的牢籠,四面的豎條刻滿了不規則的金色玫瑰。幸好籠子的底部并沒有封死,是中空的。這讓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氣。
像是不滿我的分神,他扳過我的下巴,大拇指和食指威脅一般,從我的下颚、頸項,一路摩挲到手臂、手腕:“我只有剪下你的金羽,把你關進籠中,強迫你屈服。”
這一刻,他的眼眸完全變成了金色。簡直就是一只興奮到站立的獸。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很怕他一個失手捏斷我的腕骨。
與此同時,全場燈光倏然熄滅,觀衆席成了起伏不定的黑色海洋。手上的束縛消失了,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我茫然無比地摸着紅腫的手腕,想叫魅影的名字,卻想起自己早已不能發出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過了幾秒鐘,頭頂猛地傳來機械齒輪飛速運轉的聲音,一片黑暗中,那聲音就像挫骨一樣,令人不寒而栗。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卻踩到一條正在滑行的繩索,差點摔倒在地。這時,一束白光打在我的身後。轉頭看去,只見剛剛還在原位的牢籠,竟然奇跡般不翼而飛,四周還沒有任何拖拽的痕跡。
不等我走上前仔細察看,下一秒,整個劇廳的燈光都亮了起來。前排有觀衆露出詫異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我一頭霧水地環顧了一圈,什麽也沒看見。
魅影背對着觀衆席,抱着雙臂站在不遠處,整個人石像般一動也不動。燈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将他的身形、肩頸,裁成一個高大而修長的深邃剪影。
不知是否他的氣場太過吓人,看見這一幕,我的手心竟然隐隐出了汗,雙腳控制不住地想逃。
深吸一口氣,我握緊雙手,努力克制着內心莫名的恐慌,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動作。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束腰被汗水打濕,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就在我快要被這窒息的氛圍折磨得喘不過氣時,管弦樂隊終于迎來了第二幕最隆重、最關鍵的曲段——
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紛紛放下琴弓,開始用手指撥弦。這不是主流的演奏方式,卻奏出了最輝煌、最震撼、最難以想象的樂聲,像山一般巍峨的浪潮,從海平線平移而來,帶着無法形容的浩大力量,撞碎在嶙峋的礁石上。
如此不拘一格,卻顯得異常恢弘的曲調,也只有魅影才寫得出來。可不知為什麽,對他的迷戀和敬慕,已減輕不了心中的恐懼感。說不清到底在恐懼什麽,直覺有壞事要發生。
魅影微側着頭,步伐平穩地向後退去。他每後退一步,無形的恐懼感就在我心頭加重一分。
光線是一支鉛灰色的筆,在他的眉骨、鼻梁、下颚,塗抹上濃重的陰影,勾勒出清晰的線條。這一次不再是我的錯覺,他的側臉真的在光影變幻之下,呈現出了骷髅般可怖的形狀。
退到極致,無退可退,他在舞臺的邊緣,轉頭看了我一眼——
如果說之前他看我的目光,都充滿着炙熱的眷戀,那麽這個眼神,只剩下了不帶感情的濃濃占有欲。仿佛在他的眼中,我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可以據為己有的物件。恐懼感攀升到頂峰,我幾乎被他看得呼吸困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正常的呼吸頻率。
耳邊再次傳來齒輪傳動聲和繩索拉拽聲,半空中似乎有什麽龐然大物在急速下降——等我擡起頭時,一切都晚了:金色牢籠轟然砸下,是一只張開的利爪驟然楔入臺面,震得大理石地板都在顫動不止。
冷汗從鬓角緩緩流下,之前我都理解錯了,他做的一切不是“像”強迫和禁锢,是本來就是強迫和禁锢。隔着籠子的豎條,我看見他走了過來,站定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腕,硬生生将我的手扯了出去。
“從現在開始,”他看着我,緩緩開口,“我就是你的丈夫。”
他把自己小指的尾戒摘了下來,套在了我左手的無名指上,彎下腰,近乎狂熱地吻了一下我的指尖:“我會永遠愛你,你也必須永遠愛我。”
話音一落,強烈的失重感陡然襲來。腳下的地板,竟然在下沉。一時間,我完全不知是該先感動他話中的內容,還是先震驚腳底下的機關。視野逐漸被覆沒,最後看見的畫面是:他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風,往上空一抛,伴随着第二幕結束的間奏曲,披風在空中烈烈自燃起來,化為無數團火焰流星般墜下。或許是因為不久前才上演過同樣的把戲,臺下并沒有人驚慌失措,反而興致勃勃地喝彩起來。火焰一落地,立刻蔓延到兩側,熱浪頓時撲面湧來,扭曲了眼前的景象。而他在熾烈的火海中,回頭望向我,對我做了幾個口型。
直到籠子徹底沉入地底下,我才反應過來,那些口型說的是什麽。
他說:“我不是幽靈,梅格。我有名字,是埃裏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