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懶床
幾年過去,埃裏克的情緒狀态日益穩定,不再傷害自己,也不再傷害我。只是不知為什麽,他的心理明明已經往好的方向發展,控制欲卻與日俱增。好比現在,他醒了,我就必須跟他一起醒來,晚一分鐘也不行。
我翻了個身,假裝沒聽見他的命令。他拍拍我的臉,垂頭親了一下我的耳朵,動作是如此溫柔,聲音卻顯得冷冰冰的:“起來。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我于是只好翻身回來,試圖撒嬌蒙混過去:“困死了,再睡一小會兒也不行麽。”
他頓了頓,撫摸小動物般順了順我的頭發,拿起床頭的金懷表,看着時間:“那我等你。”
床頭的金色燈盞下,放着一疊厚厚的空白五線譜。他最近在創作一部新劇。他寫曲子時,十分厭惡被人打擾,就算是我也不行。
記得前幾天,他寫曲子寫到忘記吃飯,我實在放心不下,走過去敲敲他的房門,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麽。問這話時,我已經做好了被他斥責的準備。他一臉戾氣地打開門,右臉因為生氣,顯得愈發恐怖吓人。但絲毫吓不到我。對上他不耐煩的眼神,我忍不住笑出聲,踮腳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右臉上吻了吻,故意用甜膩膩的嗓音問他:“真的不吃飯麽?”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賭氣一般不和我說話。我又問了幾次,感覺他好像真的在生氣,有些心虛地松開他的脖子,小聲說道:“我怕你胃疼嘛。”
他停了幾秒,用力地抱住我的腰:“讓你松了麽,摟着。”
我只好重新摟了上去。他單手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他一條腿的膝蓋上,而他自己坐在三角鋼琴前。不知他是否故意,身體和鋼琴離得近極了,我只有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才不會碰到黑白琴鍵。他一手環着我的腰,一手漫不經心地按着琴鍵,然後在紙上标記下音符:“喜歡快板還是行板。”
“……喜歡慢板多一些。”
他看我一眼。
“說錯了,是快板。”
但他還是在樂譜上寫下慢板的記號。
“樂器呢。”
這次我聰明地回答:“我喜歡你會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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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他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太多了,重說。”
“……管風琴吧。”
他點點頭,随手在琴鍵上彈出一串音符。不管過去多少年,他的音樂天賦一如既往地驚人。聽着他彈奏出來的優美樂聲,很難相信即興創作的成分居多。我靠着他的肩膀,望着他修長而靈活的手指,不自覺微微笑起來。
他手一頓,拍了一下我的腿:“慢板也能聽得這麽開心?”
我說:“看到你就覺得開心。”
他沒說話,手下的曲風卻陡然一轉,從沉郁緩慢變得明媚輕盈。他真是太可愛了。換做以前,我真的不敢想象有一天,我居然會用“可愛”這個詞語去形容他,但真的很可愛。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在他的下巴輕輕一吻。
他停下彈奏,警告地說:“你不要招惹我。”他說這話時,語氣帶着濃濃的壓迫感,要是以前,我肯定被他唬住了。但是現在,我看着他快速滑動的喉結,實在沒法覺得害怕,甚至微微笑着吻了上去。
吻上去的剎那,他摟着我的手有些輕顫。這是他情緒即将失控的信號之一。
其實玩笑開到這裏,就該停止了。我該把時間留給他,讓他好好創作,可看着他故作冷漠的神情,我真的停不下來,一直從喉結吻到了頸窩。頸窩的前面,是系得嚴實的襯衫扣子,早上我親手幫他系上去的。我小心地看他一眼,見他沒有特別抵觸,用牙齒和舌頭頂開了他的扣子。
下一秒,他擡起我的下巴,逼視着我。他的眼神是那麽吓人,嗓音卻沙啞而溫柔:“這幾年太慣着你了。”
相較于劇院地下的那幾個月,這幾年他确實是很慣着我。當然,就他的性格而言,慣也慣不到哪去。有時候,他還是會用命令的口吻和我說話。生氣或興奮的時候,更不必說了,我後頸上至今還有他前些天留下的淤青。他每次傷害到我後,都會情緒低落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稍微放肆一些,對他的某些命令,理直氣壯地說不。
能“不”到什麽程度呢?大概就是懶床一分鐘吧。
回憶結束。一分鐘後,他扣上懷表,掀開我的被子,把我從床上抱了起來。
二、控制
我愛埃裏克。
但我不愛和他一起吃飯。
我也沒想到,他以後會每天和我面對面、共享一張飯桌,直到死亡。
……他這人,控制欲太強了!
開胃菜是什麽,由他決定;主菜是什麽,由他決定;就連蔬菜、甜品,也要經過他點頭後,才能上桌。吃飯的時候,他會一直觀察我的動作。一有不對,他就會走到我的身後,親自糾正。一開始我還覺得十分甜蜜,到後來,只感到非常憤怒。可惜怒氣還未沖到喉嚨口,他冷冷瞟我一眼,就自動蔫吧下去了。我真是太沒出息了。
記得有一次吃飯,他親手做了一碟煎鵝肝,放到我的面前,然後若無其事地在我身邊坐下,垂頭看報紙。我嘗了嘗,味道不算難吃,但絕對說不上好吃,總之吃了一口,我就很想逃。他掃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坐下,以前是怎麽教你的。”
他居然還敢提以前。
……好吧,他确實敢。
他抖了抖報紙,覆蓋住自己的大半張臉:“好吃麽。”
求生欲使我說假話:“好吃。”
“我要聽真話。”
“好吃。”
“真的麽。”
“真的。”
他頓了頓,收起報紙,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鵝肝:“那為什麽不吃完。”
“我……”我急中生智,低頭咬了一大口鵝肝。不等他開口斥責,我扣住他的下巴,學着他的模樣,湊過去吻住了他,然後把鵝肝都喂給了他。
他很明顯地一愣,居然就這樣吃了下去。接下來的十幾秒內,他沉默地注視着我,一直咀嚼着,最後喉結一動,吞咽了下去。這個過程中,他始終沒說話。他肯定被自己的廚藝震驚到了吧。
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吃完,竟然露出了類似獎賞般的微笑,摸了摸我的頭說道:“繼續。”
……真想說不。這麽多年來,我到底是怎麽忍受他的?
三、魅影視角番外
(一)
“殺了它,或者讓它殺了你。”
地上只有一把匕首,和一根粗麻繩索。他看了看籠子裏的獅子,沉默片刻,說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馬戲班老板穿着神甫般的白袍,皺紋和胡須一起往下墜,看上去就像一只心懷鬼胎的沙皮犬。他大笑着拍了拍埃裏克的臉:“小子,我從波斯國王的手下救你一命,可不是想聽你說,‘做不到’。”說到這,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一步一步退到了鬥獸場的外圍,朝馴獸師一招手,“開籠!——告訴外面的觀衆,好戲開場了。”
馴獸師看也沒看埃裏克一眼,直接打開了獸籠。獅子先是警惕地倒退兩步,見馴獸師沒有阻攔的意思,後肢一蓄力撲了出來。它正值壯年,力量強盛,前爪在沙地上鑿下了深深的抓痕。
一頭饑腸辘辘的野獸,一個勢單力薄的少年,如此血腥而充滿沖擊力的畫面,立刻吸引了無數獵奇的觀衆。有人驚呼,有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催促着表演趕緊開始。場上,不管是少年,還是野獸,都對這過于喧鬧的讨論聲感到不适。
獅子畢竟是野獸,最先産生了攻擊的意圖。它環顧了一周鬥獸場,最終把目标鎖定在了埃裏克的身上。埃裏克雖然身形修長,手臂和大腿卻缺乏結實的肌肉。它的視線在埃裏克的頸項和腳踝上,反複掃視了好幾圈。它确定,埃裏克打不過它。
野獸捕獵,習慣不動聲色地接近獵物,然後一擊即中。獅子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埃裏克的腳踝,試探性地伸出一只前爪。沙地松弛,它蹑手蹑腳,沒有驚動一粒沙子。
埃裏克只是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他望着體型龐大的獅子,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誰知下一秒,一道鞭子破空而來,狠狠地鞭撻在了他的背上。他幾乎是緊咬後牙,才沒有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戴面具的小子,跟獅子打一架,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往後退,那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觀衆也發出不滿的唏噓聲:“退什麽,跟它打一架!”
“小子,你打算做它的盤中餐嗎?”
“大家禮貌一點,說不定這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士。”
……
他喘着粗氣,看了一眼場外衣冠楚楚卻面目冷漠的觀衆,突然意識到這場人與野獸的決鬥,只能靠他自己獲勝。
誰也幫不了他。他只能靠自己。
鞭傷很快滲出鮮血,混合着汗液打濕了他的外衫。他不得不像那頭獅子一樣,弓起背,匍匐在地上,以減輕鞭傷帶來的刀割般刺痛感。獅子還以為他要發起攻擊,後退一步,發出一聲警告的怒吼。但随即,它就嗅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又急不可耐地上前了兩步。
不能後退,也無法前進,他唯一能把握在手中的,只有匕首和繩索。然而,就在他把手伸向匕首的那一刻,一個馴獸師走上前,将匕首踢到鬥獸場的外圍:“老板說,這是你剛剛後退的懲罰。”
恐懼,憤怒,猛烈如飓風的殺意,差點在一瞬間摧毀了他的思考能力。他閉上眼,一把抓住粗麻繩索,用力到手臂青筋突起。
馴獸師不以為然地踹了一下他的肩膀:“再磨蹭,信不信繩子也沒收。”
他垂下眼睫,握緊雙拳,深吸了一口氣,心想,這些人,不,他碰見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把他當人看待過。
既然如此,那他為什麽還要做人呢?
從小到大,無論是父母,還是路人,只要看見他面具下的真實面龐,第一反應都是驚恐和排斥,即使他根本沒有惡意。
或許他本來就不是人,所以才得不到人人都有的愛與尊重。
得不到,就不要了。做不了人,就不做了。他喉結滑動着,手肘撐在沙地上,獸類一般做出預備攻擊的姿勢。狂風刮過,他的外衫就像是宣告死亡的白旗般,獵獵抖動起來。
胡子女士是馬戲班最有名氣的演員。她摘下寬檐草帽,走到馬戲班老板身邊:“埃裏克既會腹語,又會魔術。聽說,他還是馬贊德蘭皇宮的改造者之一。您為什麽一定要跟他結仇呢?”
“我和你看待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你不想跟埃裏克結仇,是因為你覺得他有才華,有價值,能在你有困難的時候,拉你一把。而我,是他的老板,他的主人,我不需要跟他打好關系,我只需要馴服他,讓他成為我最得力、最賺錢的工具——你知道,一個多才多藝卻外形恐怖的演員,可以為我帶來多少收入嗎?”
日上三竿,埃裏克已經與獅子對峙了将近半個小時。
獅子的耐心驚人,他的耐心也令人感到驚奇。半個小時過去,他就像遺留在黃沙中的古跡石像一樣,毫不動搖,不給獅子任何可乘之機。眼看着他的手臂和小腿開始顫抖,似乎已經到達體力的極限。馬戲班老板一揮手,示意馴獸師把獅子拽回籠中。他想要威懾與馴服埃裏克不假,但不想殺死他。
誰知,就在馴獸師走上前的那一剎那——人與獅子都發起了攻擊!
這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等回過神時已經晚了——獅子撲到了埃裏克。馬戲班雖然時常與野獸為伍,但野獸将人按倒在地的事情,還是頭一次發生。要知道,馴獸的第一要則就是,不能讓野獸嘗到人血。
一旦嘗到,那就不再是任他們擺弄的“表演工具”了。
馬戲班老板皺着眉頭,一拍身邊馴獸師的肩膀:“愣着幹什麽?還不快上去救人!”
胡子女士笑了笑:“獅子與埃裏克,都是您最賺錢的工具,現在要兩敗俱傷了,您還覺得與他結仇,是讓他為您效力的好辦法嗎?”
“聽你的意思,還有別的馴服他的方式?”
“您就從沒有想過,埃裏克,一個還不到十四歲的少年,他是怎麽成為馬贊德蘭皇宮建築師的嗎?我聽說,皇宮剛一改建成功,國王就下令處死了所有建築師。他卻隐秘地活了下來,偷渡到英國,在您的手底下讨生活。您就從沒有想過,他是怎麽做到的嗎?”
沙地全是零碎的小石子。他後背的傷口重重撞在尖利碎石上,那感覺就像鋒利的刀子猛然劃開他的皮肉,但他完全無暇顧及,前方還有更強大、更危險的威脅,等着他去處理。獅子前爪的指甲勾破了他的衣領,他脖頸的皮膚暴露了出來。接下來,只要他稍有不慎,獅子就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他的性命。
周圍有人在靠近他,或許是想救他,又或許,是想徹底置他于死地。
他不能任人宰割。就算是野獸,也不能決定他的生死。
十歲那年,他被父母抛棄,偶遇了吉蔔賽人的大篷車。他們給了他水和食物,還教會了他如何變魔術。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要獲得新生的時候,他們又抛棄了他。理由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預言師,占蔔出了他可悲而又可怖的命運。
“不久的将來,你會碰見一條岔路,一條通向救贖,一條通向墳墓。很大概率,你會踏進墳墓。在踏進墳墓之前,你會犯下很多很多不可饒恕的罪行。很遺憾,我們不和罪人上路。”
現在,大概就是那條岔路了吧。
他會通向墳墓嗎?
——不,這頭野獸才應該通向墳墓!
狂風大作,黃沙四起,鬥獸場一度難見天日,只能隐約看見搏鬥的痕跡。沙地被獅子劃下十多道爪痕,有一道甚至印下了淋淋的血跡。埃裏克很可能已經兇多吉少。馬戲班老板懊悔地一跺腳,撐着額頭,垂下了腦袋。
就在這時,鬥獸場中央的旗幟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那是馬戲班為鬥獸勇士頒獎的道具,地基打得十分牢固,十多個壯漢也無法撼動它分毫。不少人隐隐猜到了搖晃的原因,卻無法置信,因為那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風停沙歇,鬥獸場漸漸露出全貌:地上到處都是四分五裂的面具碎片,紫紅的鮮血凝固了一地。埃裏克單膝跪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還殘存着恐怖兇狠的殺機。他死攥着一根幾近斷裂的繩索,指甲的縫隙陷滿了血與黃沙。繩索的另一端,綁在旗杆基石和獅子的身上。獅子口吐白沫,已經死亡。
一時間,場內的氣氛猶如墳場般死寂。不論是觀衆,還是馴獸師,就連自以為運籌帷幄的馬戲班老板,都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面對這一幕。
最後,還是埃裏克先有所動作。他用牙齒咬住繩索,雙手撐地,極其緩慢地爬了起來。暖融融的陽光投射在他的面龐上,他的五官呈現出骷髅般陰冷的形狀。鮮血順着他的額頭流了下來,他的瞳孔是金黃的業火,就像一頭野獸被逼至絕境般,燃燒着濃濃的獸性。
這一刻,沒有人懷疑,他為什麽可以打敗那頭野獸。
兩獸相鬥,必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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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正文!沒有!關系!!!
注意時間線!!!!
10.1【10.1新增魅影視角番外】
魅影的背景,我結合原著,做了适當的修改(反正音樂劇也沒具體講他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