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段時間,劇院上演的《浮士德》也有類似情節:魔鬼察覺到浮士德內心的欲望,來到他的身邊,滿足他的需求,試圖把他引誘到地獄。裏面,魔鬼雖然試探人、迷惑人、引誘人,卻在無形之中審判了人性。
這麽一看,《雙面人》裏的魔鬼,似乎也在審判着誰……是執着于浮華表象的男主角嗎?可是,男主角象征的不是魅影他自己麽?
我不由走向看臺的最前端,舉起望遠鏡:臺上,魔鬼的面容始終藏匿于黑袍之下。男主角站在他的面前,顯得卑微而渺小。
令人奇怪的是,作為一個魔鬼,他竟然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優雅而高貴的氣息……這種氣質不像魔鬼,反倒像是我認識的一個音樂大師……
一個名字在我的舌尖上打了個轉兒。我搖搖頭,自己先否定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話,那這部歌劇豈不是愚弄了所有人?
記憶中,上輩子的魅影也曾這樣打扮過。當時,他用一根繩索,神不知鬼不覺地絞死了臺上的男主角,扯下對方身上的黑鬥篷,披在了自己的肩上。長而寬松的帽檐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孔。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從容而冷靜地登上舞臺。
那場演出裏,他利用自己舉世無雙的音樂天賦,模仿原本男主角的嗓音與步調,蒙騙了場上的所有人。直到一曲結束,都沒有人聽出男主角已經換了人。我當時站在臺下,甚至看到一些觀衆的眼角已滲出淚水。
那場表演是盛大的,是壯觀的,一如布景濃烈而瘋狂的紅火,幾乎将觀衆的情感焚燒殆盡。如果不是後來克裏斯汀察覺不對,一把掀開了他的僞裝,恐怕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因為一個醜陋幽靈的歌聲,流下了動情的熱淚。
他的真面目暴露在世人面前,所有人為此震驚,為此興奮。槍聲與尖叫同時響起。至今記得,當時的我快速上前一步,卻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左手攬住克裏斯汀,右手果決切斷繩索,踩下早已布置妥當的機關。頓時,穹頂的水晶吊燈應聲轟然塌下,燈泡爆裂,大火頃刻間吞沒了整個劇院。
第二天的報紙,無人提及他的作品,無人提及他的歌聲,大家選擇性遺忘了他的才華,甚至遺忘了他根本不是幽靈,而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整個頭版頭條只着重渲染吊燈的下墜、觀衆的逃離。
現在,詭異地重演了上輩子那天的情形:人們走進劇院,觀看他的歌劇,明明已經被他的音樂打動,卻還是在故作姿态地貶低批評。
就像我身邊的棕發,當魔鬼與男主角二重唱時,他分明已被魔鬼近乎廣袤的音域折服,我甚至聽見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然而當音樂結束,他卻還是不屑地點評說:“看來,這個幽靈不僅劇情在模仿經典,就連音樂也在模仿大師——剛剛那段曲調,我發誓曾在赫斯特的歌劇裏聽過。不得不說,在細節的處理上,赫斯特真的要比他好太多。”
金發聽了,出乎意料地沒有附和,而是繼續沉默。
臺上,劇情發展到第二幕:魔鬼跟男主角打了一個賭,他蠱惑男主角以真面目去參加舞會。
“假如你在舞會的最高潮揭下面具,而不被衆人懼怕……”他微微笑着,聲音是一把被抹上月光的刀鋒,清冷而危險,“我就歸還你的靈魂,讓你永久美麗。”
本以為接下來是男主角參加舞會的情節,沒想到帷幕拉開之後,臺上是一幅靜止的畫面:左右矗立着兩根科林斯式空心白柱,頂端雕刻着抽象的金牛犢。十幾對男女均面戴面具、身穿華服,擺出起跳的姿勢。男主角穿着白色禮服,戴着金色面具,和女主角站在最前方。兩人相視一笑,彼此眼中都有濃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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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的服裝、布景以暖色調為主,然而下一刻,卻有一束冷色調燈光,打在了最左側:魔鬼換了一身長及腳踝的黑色風衣,戴着白色面具,居高臨下地登場了。
他出場時,是完全沒有音樂的。我也是這時才發現,觀衆席已經很久沒有發出嗡嗡聲了。
只見他每走一步,就有一個小提琴手拉動琴弓。當他徹底走到男女主角的面前時,樂池十八個小提琴手整齊地奏響尖利高音,與此同時,大提琴的音符逐步走低,是閃電将陰雲處以極刑。
“諸位,”他慢慢側過頭,看向觀衆,“難道你們真以為,《雙面人》是這對愚蠢男女的故事?”
話音一落,他驟然出手揭下了男主角的面具。
一瞬間,就像是搖下八音盒的木柄般,小號吹響,臺上十幾對男女雙手掩嘴,做出震驚的表情。女主角戲劇化地倒退兩步,癱在地上。男主角面色蒼白,僵在原地。
在場沒有任何一個觀衆,料到這個劇情會是如此展開。一時間,整個劇廳鴉雀無聲。
“他們的故事可笑又可悲,根本不配做我的主角。”
這話一出,觀衆席頓時一片嘩然。就連棕發也忍不住走到看臺的前端,往前欠身:“什麽意思?什麽叫他的主角?難道這個魔鬼就是那個幽靈?他到底想幹什麽?”
舉起望遠鏡,看着魔鬼優美卻冷峻的下颚線條。一個猜測在我的心中越來越清晰,這部歌劇的名字,魔鬼的氣質和唱詞,再聯系遇見某個人後發生的所有事……一切就像是散落的珍珠終于被串在一起。
舞臺上,表演仍在繼續:伴着定音鼓鼓聲,魔鬼右手抱住左手手肘,左手指指關節輕敲着自己的下巴,竟然游刃有餘地唱起了宣敘調:“男主角可憐、虛榮、虛僞,《雙面人》的故事不該由他展開。”
他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男主角居然沒有反抗,早就排演好一般,自己走進了陰影處。
魔鬼于是看向女主角:“女主角甜美、善良,”他用兩根手指夾起她的一縷金發,“還有我最摯愛的發色,可惜并不能讓她出演,我心中早已有合适的人選。”
唱到這裏,他突然直直朝我望來。冰冷的白光下,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玻璃珠子,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具有侵略性。我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望遠鏡從手中滑落,“砰”地摔在地上。
竟然真的……是他。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慌亂地蹲下,撿起望遠鏡。只聽他一字一頓,繼續唱道:“女主角的衣飾,我已親手做好,送至她的身邊。至于男主角的扮演者,我一開始便已在報紙上注明。”
豎琴手再度撥弦,音調是破碎的冰河,純淨靈動,觀衆席卻響起一波又一波的驚叫聲。
我連忙舉起望遠鏡:不知何時,臺上的燈光已全部熄滅。兩條細線般的烈焰,順着舞臺的兩側,朝最中間游動而去,一筆一劃地勾出他高大的身影。
黑煙滾滾,空氣滾燙。有人驚慌地向後跑去,有人木然地坐在原位,有人疑惑地上前一步。
場面一片混亂,氣氛是一根緊繃到極點、快要斷掉的弦——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這樣極端緊迫的情況下,定音鼓竟然又敲響了,伴着臺上清晰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回蕩在劇廳內。我手指發抖,望遠鏡差點又掉在地上,胸腔的心跳聲幾乎蓋過沸騰的人聲。
好半天,火焰才一寸寸弱下去,臺上燈光重新亮起:科林斯式空心白柱依舊矗立在兩側,大紅地毯鋪上地板,右邊放着一張白色皮沙發。這是《牧羊女》序幕的場景。
場景的正中央,一個人高高在上地站在那裏。
所有人都滿臉錯愕地看着他。
他對着所有人冷漠地笑了一下,毫不猶豫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美麗到無法形容的臉龐。
場面瞬間死寂。
原來我之前的種種猜測都沒有錯,魅影果然是……
我抓緊了看臺的欄杆。
同一時刻,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那就是赫斯特,我的另一重身份。”
我眼前發黑,腦中嗡的一響,完全是靠抓着欄杆,才沒有跌坐在地。悸動是海潮激烈地沖擊着頭頂、喉嚨,有那麽幾秒鐘,我根本發不出聲音,只能把頭埋在臂彎裏,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擡起頭,卻發現死一般的寂靜還在延續。手指被抽掉骨頭般發軟,想要拿起望遠鏡,卻被它幾次從手中逃跑。這時,一束白光忽然轉了過來,打在第五號貴賓席的看臺上。我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中。
現在我的樣子一定狼狽極了,幸好,只有少數幾個人在看我,大部分人還在瞠目結舌地注視着臺上的赫斯特——或者說,魅影。
我直起身,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理了理袖扣,雲淡風輕地告訴觀衆:“現在,我将親自去迎接我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