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公開選角在劇院的一個偏廳。我略微估算了一下時間,發現走過去至少要花三十多分鐘,頓時有些洩氣,很想蒙上被子繼續睡覺,被克裏斯汀強行從床上拽了下來。
一路上,我看到不少當紅的歌伶,有的甚至已成為上流圈子的高級交際花。她們高盤發絲,戴着各式各樣的鮮花與寬檐帽,穿着鯨骨裙環的大長裙,拿着象牙柄折扇和我擦肩而過。
看了看大理石地面上身穿花布裙的自己,又看了看某位紅伶耳垂上價值幾千法郎的鑽石耳環,我扭頭迷茫地問克裏斯汀:“女主角不是個牧羊女嗎?”
克裏斯汀牽起身上的白棉裙,沉默兩秒,也露出迷茫的表情。
幸好這種迷茫感,在踏入偏廳之後就消失了——那些香氣襲人、珠光寶氣的歌伶們,被赫斯特的男仆要求摘下身上全部珠寶。
歌伶們竟然沒有反抗,順從地摘下首飾,依次放到男仆手中的天鵝絨墊子上。輪到我的時候,我摸着發間不起眼的珍珠發帶,問他:“這個也要嗎?”
男仆看了我一眼,居然準确說出了我的姓氏:“要的,吉裏小姐。”
我點點頭,把珍珠發帶放在了墊子上。和旁邊瑩亮剔透的寶石翡翠比起來,這顆珍珠顯得小而黯淡。不過,我已經過了愛慕虛榮的年紀,放上去的時候一臉淡定。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回頭一看,是之前碰到的那位戴着鑽石耳環的紅伶。她搖着扇子,慢慢地走上前,用跳孔雀舞的手勢捏起我的珍珠發帶,聲音甜美地問男仆:“這麽小的珍珠也不能戴嗎?他真是越來越固執了。”
周圍響起稀稀拉拉的笑聲。
男仆回答說:“主人是這樣規定的,夫人。”
紅伶收起扇子,象牙扇柄輕抵下唇:“這樣的規定連我也必須遵守嗎?”
“是的,夫人。”
“我可是他的禦用女演員。”
這話一出,笑聲立刻變為吸氣聲。
男仆語氣跟他的主人一樣疏冷:“赫斯特先生從未有過禦用女演員,請夫人不要亂傳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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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做卡洛塔,這時候一定摔扇子走人了,但這個紅伶竟然毫不生氣,反而微微笑着說:“我開個玩笑嘛,畢竟他的每部歌劇我都出演過。”說着,她微垂下頭,動作輕盈地摘下耳環、項鏈、手镯,放在墊子上,“你不要跟他告狀哦,我怕他生我的氣。”
我在旁邊簡直嘆為觀止,一直聽說女人對付男人,最好既妩媚又天真,可誰知道妩媚和天真具體怎麽分配,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她身材是絕對的成熟豐滿,眼神和聲音卻像小女孩一樣天真稚嫩。
她離開以後,有人在我身後嘀咕了一句:“聲音真惡心。”我倒是覺得挺好聽的,當然,我絕不承認是自己的聲線和她有幾分相似的原因。
随着人群走到偏廳的觀衆席,舞臺上已有人開始表演:一個穿着輕紗舞裙的少女,手持折扇,腳尖點地,神情高傲地在幾個男人之間周旋,時而擡高手腕等待他們的親吻,時而微微冷笑一把推開他們。
這是《牧羊女》的序幕,女主角得知男主角毀容破産之後,一邊假意安撫男主角,一邊頻繁地參加單身舞會,為自己尋找下一任伴侶。序幕裏,女主角必須全程用腳尖走路,沒有唱詞,所有需要女主角歌唱的部分,都用羽管鍵琴的高音鍵代替。這也是為什麽一些女高音把這部歌劇列入拒演名單——既無法展示她們曼妙的歌聲,又要接受用腳尖走路的酷刑。演這部歌劇等于自讨苦吃。
剛好,臺上劇情發展到男主角窺破女主角的真面目,伴奏春雷般急促而森冷。紗裙少女站在陰暗處,左腿擡高,右腳足尖踮起,彎下腰和其中一個男伴做出擁吻的動作;另一個男伴跪伏在地,目光迷戀地追随着她緊繃的腳尖。
這個動作要像被畫框框住一般,持續三分鐘之久,以配合男主角在舞臺上的走位——他先是在另一側痛苦徘徊兩分多鐘,然後暴怒走到女主角身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從兩個男人的求愛中狠狠拽出來。
這裏省略了男主角的戲份,卻沒有省略這個動作。我看到紗裙少女的腳尖有些顫抖,其實從她的體型就看得出,她并不是專業的芭蕾演員,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證明她對這部歌劇非常用心。要是我來點評這場表演的話,大概會以溫柔的鼓勵為主。可惜,并不是我。
赫斯特披着風衣外套,抱着雙臂,坐在羽管鍵琴後面,目光淡漠地看着紗裙少女。聽說羽管鍵琴是一種高雅而脆弱的樂器,鳥羽為琴撥,琴手必須像愛撫少女雪膚般,輕柔地對待演奏,否則琴鍵很容易當場斷裂。而我在報紙上看見說,赫斯特最擅長的樂器是管風琴。管風琴又是一種氣勢恢宏、莊嚴複雜的樂器,兩種樂器的演奏風格截然相反,真的很好奇他是怎麽在精通管風琴的情況下,又領悟到羽管鍵琴的精髓。
兩分鐘後,紗裙少女面色蒼白地放下左腿,身子搖了搖,差點摔倒在臺上。兩個男伴連忙扶住她。赫斯特卻垂下頭,瘦長的手指輕彈出一首小調,對她的疲憊視而不見:“還有力氣嗎?”
紗裙少女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那我即興彈一首曲子,你跳給我看看。”
紗裙少女愕然睜大眼。
不等她說話,彈奏已經開始。和鋼琴洪亮、厚重的音色相比,羽管鍵琴的聲音單薄、清脆,每一個音節精雕細镂般,帶着濃重的典雅感。一直以為像這樣的樂器,是無法獨奏出愛戀感的,但當第一個音符響起的剎那,就感受到演奏者撲面而來的強烈愛意,像炙熱的陽光,把綠葉吻到蜷曲。
明明不是彈奏給我聽的,可那種羽毛輕撥琴弦發出的顫音,令我莫名回想起黑暗中魅影的輕吻。這個想法一開頭,就一發不可收拾。曲調越來越緩慢,他越彈越溫柔,琴音在這一瞬間居然有了灼燒般的溫度,是夏日的光斑濺進了耳廓。
一曲結束,我莫名其妙地臉紅耳熱。
紗裙少女手慌腳亂地跟男伴擺了幾個舞姿,連我看着都感覺僵硬。而赫斯特演奏完畢,立刻從那種癡纏的狀态中脫離而出。他松了松領結,語調十分冷淡:“下去吧。”
紗裙少女含着淚水,一瘸一拐地走下了舞臺。
之後又有幾個演員登臺試演,但都被赫斯特無情地送走。有個女高音唱功紮實,舞跳得也不錯,尤其是即興表演的部分,在我看來應對得堪稱完美,然而還是沒能通過赫斯特這一關。
臺下有人為她鳴不平。有人嗤笑說:“你們試演之前,都不打聽一下消息的麽?赫斯特比較鐘愛金發的女演員,他寫的所有曲子,無論是芭蕾劇還是歌劇,女主角的頭發都是金色的。那個女高音棕紅發色,當然過不了試演。”
這句話收獲了不少震驚的哀鳴聲。克裏斯汀若有所思,第一反應是:“我頭發也是棕紅色,那是不是說明我不用試演啦?”
“……你不想成為首席女高音嗎?”
“還好,不是特別想。梅格,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她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其實父親死後,我對音樂的興趣就沒有那麽大了,有段時間我甚至唱不下去低音。後來,我在房間拿着父親的金徽章,思念父親的時候,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問我想要拓寬音域麽。我心想,音域是你說拓就拓的嗎,嘴上說想。沒想到他真的幫我拓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寬度。”
她口中的那個聲音,顯然就是魅影。我心髒重重跳了一下,嗓音幹澀:“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發現他是個大騙子!”克裏斯汀氣鼓鼓地說,“他只教了我兩三個月,就跑沒影了。而且我發現,我的音域根本沒有拓寬,而是他催眠造成的假象,只要他不在我的身邊,我低音就還是那麽嘶啞,高音還是那麽扁平,氣死我了。”
我:“……”等、等一下!
克裏斯汀繼續說:“他還說什麽,‘總有一天,巴黎會因我而震驚’,我當時居然信了。現在想想,他可能是想要我爸爸留下的那枚黃金徽章吧,畢竟我每次只有掏出這個的時候,他才會現身。”
我:“…………”
這段話像是一擊重錘,敲得我頭暈目眩。我晃了晃,扶着座椅坐下來:“他不是你的音樂天使嗎?”
克裏斯汀聽見這話,有些臉紅:“你怎麽知道我叫他‘音樂天使’?”
我含糊地說:“我也見過他。”
克裏斯汀沒有深究,她似乎想到什麽,雙頰浮起兩抹羞澀的紅暈。我看着她的表情,心髒逐漸下沉,難道說“音樂天使”這個稱呼,這一輩子依然有着什麽特殊含義?
只見她緊握雙手,難為情地垂下眼睫,小聲說:“當、當時我真的很思念父親,再加上他的聲音的确有些像爸爸……爸爸說,他死後會變成音樂天使指引我,我一激動,就喊了出來。誰知道他、他那麽不要臉直接承認了呀!”
我:“……”
她說:“梅格,我當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夏尼子爵,我差點把一個騙子當成爸爸的故事。”
我滿臉複雜地張了張口:“……好。”
說完這個字,我就像蒙了一樣,坐着足足發呆了半個小時。在這半小時裏,我腦中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沒想,也什麽都想不出。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在我耳邊大聲說:“吉裏小姐,該你上去試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