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暗裏,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帷幕拉開,一束銀白的燈光打在舞臺上,一個戴着黑禮帽、穿着灰大衣的男人出現在中間。
他拿着一根鑲金手杖,在管弦樂隊歡快而急促的伴奏之下,得意洋洋地介紹着馬戲班的成員。
“說到驚悚與神秘,劇院幽靈早已過時,觀衆讨厭故弄玄虛,他們喜歡真東西。”
說到這,音樂驟停,小提琴手奏響一連串滑稽的音符,與此同時,第二束燈光在舞臺上亮起。
觀衆席爆發出一聲整齊的驚呼。
先前看到的胡須女,驟然現身在灰大衣的左側。她展開一把嵌着羽毛的折扇,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妩媚地挑起一邊眉毛:“如果沒有胡須,或許還能贏得男人的心。”
接着,第三束燈光:一個相貌英俊的棕發男子,站在灰大衣的右側。他身穿紳士三件套,笑容明亮,與笑容産生強烈反差的是,他長了四條人腿,其中兩條已經嚴重萎縮,蔫巴巴地耷拉在他的腿間。
第四束:一個失去四肢、身軀還沒有腦袋重的男子,趴在灰大衣的腳下。
四個人對視一眼,就這樣姿勢各異地合了一段四重唱。
在馬戲班聽輕歌劇,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可演員無論是音準、節奏,還是走位,都把控得非常完美,仿佛被業內大師精準地指導過,臺下也沒有觀衆提出異議,說明這場表演本質上是成功的。
這時,長笛漸入,音樂浸滿春水般潺潺地流出笛孔。令人感到詭異的是,曲調愈發輕靈的同時,臺上氣氛卻愈發凝重。越來越多的畸形演員突然登場,面目僵硬,姿勢怪誕,土著石像般硬邦邦地齊聲歌唱。
曲調還在加快,小提琴與鋼琴猶如兩個永不松懈的芭蕾舞女,不知疲倦地急速旋轉。這一刻,觀衆的靈魂仿佛被她們碾在足尖之下。
就在音階逐步升高,擦弦聲即将破音的一剎那,一個高亢的小號聲利箭般猛然刺穿了她們的喉嚨。
不知不覺間,人們已經屏住呼吸。
臺上重新陷入黑暗。
一束金色的燈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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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帳篷門口見過的粉裙少女,金發淩亂地趴在光暈裏。她艱難地撐起身體,神色憂傷:“父母在郵輪上遇難,留下一筆巨額財産,親戚造訪說要替我保管。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有人嗎?”
下一秒,低音大提琴厚重鉛雲般壓了下來,黑管是短促、扭曲、明快的閃電,在雲海劈出铿锵的圖案。燈光旭日東升般照耀過臺上每一寸,畸形演員全部亮相,像是一尊尊無人祭拜的邪神,面無表情地環繞着粉裙少女。
盡管已有心理準備,我還是被這一幕吓出了幾顆冷汗。
粉裙少女驚恐地後退,卻撞在了同樣趴地的、失去四肢的男子身上。回頭望見男子形貌的一瞬間,她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序曲到此結束。
掌聲雷動。
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後的觀衆席,每一個人表情都非常專注,甚至有貴婦忘情地握緊了雙手。這種情況實在少見,因為大多數貴族進歌劇院,要麽是為了顯擺財力,要麽是為了閑談下棋,就算偶爾有人正襟危坐地注視着舞臺,也多半是在裝模作樣。(1)
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佩服這部歌劇的創作者,正想跟赫斯特小聲打聽打聽;下巴忽然一痛,被他用兩根手指強硬地扳向舞臺。
“好好看,別亂動。”他目不斜視地命令說。
我:“……”真想知道他和魅影的控制欲誰更強一點。
帷幕垂下,短暫的間奏曲過後,一副白漆桌椅被人搬到臺上。
一個盤着紅棕卷發、貴婦打扮的女子,側着身子登上舞臺。她先獨自唱了一會兒宣敘調,音色平平,毫無特別之處。一些性急的觀衆開始交頭接耳。
就在這時,伴奏一停,曲調突然急轉直下,第二聲部加入,比起第一聲部,第二聲部的嗓音更加平淡無奇,甚至連氣息都不怎麽穩當,簡直不應該出現在歌劇的舞臺上。後排的觀衆聽不清演唱,嗡嗡地讨論起來。
一片嘈雜中,我悄悄看了一眼赫斯特。他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左手手肘撐在椅子把手上,食指關節摩挲着自己的鼻尖,神态看上去平靜極了。不太像他的性格,難道說後面有什麽反轉?
這個想法剛一冒出,四面八方就響起了喝彩聲。
紅發女子轉過身體,面向觀衆。
怪不得第二聲部的嗓音那麽微弱,原來那是她另一顆腦袋發出的歌聲。
這種怪異、荒誕的場面,誘發了一波又一波的掌聲。我左邊一個頭戴禮帽的男子,激動得扔掉禮帽起立鼓掌。
過了好一會兒,掌聲才漸漸消失,粉裙少女再度登場。随着她的唱詞變多,我敏銳地感覺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勁。
直到第一幕的結尾,她被兩個貪財的親戚迷暈、賣到馬戲班,當那兩個親戚相視一笑,一高一低開始二重唱的時候,我終于知道了那股不對勁來自于哪裏——她的唱詞沒有一個低音!
這個發現讓我心跳加快,手心濕潤。演出還在繼續:粉裙少女強迫自己适應了馬戲班的生活,并且交上了幾個朋友,其中包括她第一次撞見的、失去四肢的毀容男子。
毀容男子自卑極了,始終不願和她正面接觸。當夜幕降臨,他就趴在帳篷外,目光癡迷而痛楚地凝視着她的剪影;當日頭高升,他就藏進濃郁的陰影裏,把自己也當成一團灰暗的影子。
粉裙少女很快發現他的異樣。她以為他只是為自己的殘缺而感到自卑,于是她跪伏在地,輕而溫柔地抱住他,在他的臉上印下一枚慈悲的吻。
她吻上去的那一剎那,音符是從茫茫大雪中沖出的一只鳥,在陰霾天空下展開輕盈而悲傷的翅翼。
間奏響起,第二幕開頭:粉裙少女和馬戲班的一位常客相愛了。
主旋律讓給鋼琴獨奏,曲調冬去春來般,透出煦色韶光,小提琴與低音大提琴的伴奏永遠比主旋律慢上一拍,仿佛樂師在深藍海水中遲緩地演奏。
兩人在星月布景之下,互相袒露心跡、熱烈擁吻。按照常理,此刻的鋼琴聲應該更加空靈浪漫,然而主旋律卻一步步墜入低谷,被沉重的弦樂浪潮淹沒。
氣氛陰森而壓抑。
同一時刻,一束慘白的燈光打在兩人身後的不遠處。
臺下有女士發出尖叫聲。
毀容男子匍匐在白光下,眼神是一塊比影子還要灰暗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兩人的身上。
劇情發展到第三幕。
作為戲劇的最後一幕,序曲的詭異、第一幕的荒誕、第二幕的隐患,在這一幕充分展現了出來。演員們針鋒相對的歌聲,被縫進了一條無形的引線,似乎随時都會因為矛盾摩擦而點燃。
觀衆席沒有人再說話,甚至連喝彩聲都不再響起。
馬戲團常客的真面目暴露,原來他接近粉裙少女,只是為了騙取她的巨額家産;胡須女嫉妒粉裙少女的美貌,把她敲暈,扔在了失火的帳篷中。
臺上真焰熊熊焚燒,煙霧是破碎的黑色蝴蝶。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粉裙少女在濃煙中醒來,驚愕而恐懼地啜泣。這時,一個短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毀容男子趴在地上,艱難無比地爬向她。他每爬一步,小提琴手就諷刺地用一個跳弓。
“你……真的不用這樣,我、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男子沉默片刻,低聲唱道,“可有時候,對于一個怪物而言,一個親吻就能得到他們的忠誠……從來沒有人對我和顏悅色過,也從來沒有女性親吻過我……你是第一個。”
大紅帷幕落下。
所有音樂戛然而止。
燈盞依次熄滅,場內重新歸于黑暗。
我側頭看向赫斯特,臺上的烈焰還在燃燒,在他的眉骨、眼眶、鼻梁塗下濃墨重彩的橙紅陰影。他完全不像其他觀衆那樣動情地喝彩,态度随意地鼓了鼓掌。
為什麽女主角的唱詞沒有低音,為什麽表演場地選在馬戲班,這部歌劇的創作者到底是誰……問題接二連三地湧到嘴邊,我卻沒有勇氣問出,也許是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吧。
烈焰也熄滅了,周圍是濃重夜色的黑。後方傳來貴婦矜持的哭泣聲,有人在斷斷續續地安慰她。
我深深地吸氣、呼氣,握緊雙手,慢慢地朝赫斯特靠近,打算先從最簡單的“創作者是誰”問起,然而還沒等我開口,一個海妖般迷人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你知道麽。”
聽到這個聲音一瞬間,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或許有一天,我會忘記自己的姓名,忘記關于上輩子的回憶,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聲音。
他是……
像是覺察到我的僵硬,下一刻,聲音離我更近了,毫不留情地劈開我混亂的思緒,侵略入我的耳中,可不知道是我太過緊張,還是太過震驚,竟然完全沒有感到他的體溫與呼吸。
“對于一個怪物而言……”
他剛唱出第一句話,我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是他,魅影。
“一個親吻就能得到他們的忠誠。”
滾燙的思念充盈胸口,牙關輕顫着,我思緒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這一刻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
耳垂傳來濕熱而柔軟的觸感,是他在上面輕輕一吻。我更加僵硬了,心髒幾乎快要跳出胸腔。想要回頭,臉頰卻被他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牢牢地固定在原處。
脖子成了一根木棍,只剩下瘋狂的心跳聲在耳膜震響。肩上一沉,似乎是他的下巴靠了過來。依舊是沒有體溫,依舊是沒有呼吸,他幽靈一般地籠罩在我的身後。
“梅格·吉裏,”相比毀容男子自卑而癡情的歌聲,他的語氣毫無波瀾起伏,“從來沒有人對我和顏悅色過,也從來沒有女性親吻過我。你是第一個。”
話音落下,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所有燈盞重新亮起。
肩上的重量消失了,臉上的皮手套質感也消失了。我眼眶濕潤地回頭,只看到赫斯特面色淡然地站起身,手上握着一副黑手套。見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微微低下頭,用黑手套輕扇了兩下我的臉:“回去了。”
驀然驚醒般,我一把攥住他的手套:“你……”
他頓了頓,反手順勢擡起我的下巴,壓低聲音,竟然顯得有些柔和:“怎麽了?”
不,不對……他的聲音和魅影完全不一樣,連手套的質感也不一樣……不是他……
習慣,要習慣,又不是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心裏雖然這樣想,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掉了下來。說起來,這還是三年來,我第一次和他近距離接觸,明明一回頭就能看到他、摸到他、跟他說話,沒想到還是擦肩而過了。
還有他那句話,那個吻……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時間,我頭腦陷入極端的混亂。
這種事,換成任何一個普通人,哪怕是赫斯特,我都可以理解成是在示愛,但一想到那是魅影,我就沒有辦法做出正确判斷了。
聯想到他平鋪直敘的語氣,我總感覺他是在警告我什麽……
可如果是警告的話,他又為什麽吻我呢?
說不定那不是吻?
回去的路上,我抱着肩膀,下巴擱在膝蓋上,一直沉默着。赫斯特微側着頭,望着冷色調的街道,也沒有說話。
直到馬車快要抵達劇院時,他才冷不丁伸手,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為什麽哭?”
是不是男性都喜歡故意做些親昵的舉動,好讓女性為他們胡思亂想?我往後靠了靠,避開他的動作,吸吸鼻子,鼻音濃濃:“想哭……”
他果然是故意的。注意到我有些反感後,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從胸袋掏出一張格紋手帕,準備朝我遞來,狀似不經意地問:“是因為馬戲班的演員太吓人嗎?”
“不是。”我把臉埋在臂彎,披風委屈地濕了一小塊,悶聲悶氣地說,“是我碰到了一個讨厭的人。”
三年不見,一見就做讓人誤會的事,還做完就跑,真夠讨人厭的。
“是麽。”他冷冷地反問道,遞手帕的動作在空中停了幾秒鐘,然後也不遞給我手帕了,直接轉身走下馬車,連我跟他道別也不理我。這人真是和魅影一樣奇怪又讨厭。
回到劇院,我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先去廚房随便找了點吃的,然後回房鑽進了被窩。
一大清早,又是被污蔑,又是被帶去馬戲班看歌劇,身體已經疲憊至極,但大腦莫名地處于一個活躍興奮的狀态,我無論是閉上眼,還是睜開眼,眼前、腦中都是魅影的臉龐。想到帳篷內他在我耳垂上輕輕的一吻,心口像揣了一塊熱鐵,全身上下要融化般癱在床上……
“梅格,醒醒——”
是克裏斯汀。
“梅格,梅格,《牧羊女》的公開選角要開始了!”
我揉揉眼睛,滿臉迷茫地坐了起來。窗外陰雲蔽日,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落。我竟然一覺睡到了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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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這段話取材自《歌劇入門與鑒賞》第二節歌劇的類型與流派:“雖然任何貴族門第和有錢人家都認為必須在歌劇院裏為自己訂一個包廂,但他們之中幾乎沒什麽人去認認真真地聽音樂……為了裝模作樣而已。”主要是描述17世紀末到18世紀人們對正歌劇的态度。此處略微誇張,用作渲染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