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修)
我禁不住遍體生寒,呆了一下,然而再望過去時,他的神色已恢複平淡,正垂頭和兩位新老板低聲交談。
剛剛那個森冷到恐怖的眼神……是錯覺嗎?
不等我深究,新老板之一——身形偏矮胖、戴銀白假卷發的那位,站出來拍了拍手掌:“安靜,安靜,姑娘們。我有大事要宣布。”姑且就叫他矮老板吧。
沒人理他。女孩們沉浸在看到大人物的喜悅與興奮中。
按理說,吉裏夫人應該出來救場。她在劇院的威望一向很高,很多女孩都懼怕她手中細長的手杖。但她今天頗為反常,不僅沒有出來鎮場子,還失禮地盯着赫斯特看了好一會兒。
因為看的時間過長,甚至引起了周圍人的竊竊私語。
卡洛塔抱着她的小白狗,慢條斯理地喝着茶,聲音不高不低地說:“沒想到吉裏夫人一把年紀了,竟然會對一個小夥子露出這樣的表情。”
不管什麽地方,從來不乏好事者。人群中頓時有起哄聲發出:“喔——喔——”
我聽得眉頭緊皺,如果不是考慮到身份、場合等因素,卡洛塔肥嫩嫩的小臉蛋早已烙上我的五指印。
就在我思考要怎麽私下報複時,一個聲音響起:“夫人說笑了。吉裏夫人會這麽看我,是因為我們是舊識。”
就像是深冬不小心灌進耳朵的冰雪,雨後呼吸的第一口空氣,豔陽在湖面上凝成的金鱗……這個聲音悅耳到接近虛幻,循聲望去,果然是赫斯特在說話。
再看看周圍人的表情,有的震驚,有的臉紅,有的迷茫……顯然都被這個聲音震撼到了。
我也很震撼,但并不是為他的聲音。戴面具、精通建築與音樂、認識吉裏夫人、聲音動聽……他真的不是魅影嗎?
想到這裏,我又看了看他的面容,這回觀察得比較仔細,從眉毛到嘴唇,沒有落下一絲一毫的細節。可惜,除了發現他臉上毫無表情外,我一無所獲。
魅影不可能長成這副模樣。他要是這樣英俊,上輩子何必跟克裏斯汀走到那一步。
而且,魅影的身材也沒有這樣高大。他是形似骷髅的陰冷幽靈,眼前這人卻是肩寬背直,雙腿修長,從頭到腳找不出任何缺陷的完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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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堪稱天差地別……我大概是最近太思念魅影了,所以才會聯想到他身上去。
移開目光,我準備和克裏斯汀說些悄悄話,哪知那道冰冷而迫人的視線又出現了。
轉過頭,果然是赫斯特在看着我。他抱着雙臂,右手食指抵住下巴不停摩擦,眼神是陰森的漫漫冬夜,仔細看,似乎還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恨意……
我簡直一頭霧水。用力眨了眨眼,再望過去,他的面色又恢複了平靜……如此反複幾次,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經此一鬧,倒是讓矮老板找到插話的空隙。他清了清嗓子,說:“姑娘們,我有個好消息要宣布——赫斯特先生的《牧羊女》,将在我們劇院公開選角,不管是合唱團,還是芭蕾團,都有機會參與選角。”
高老板附和說:“姑娘們,你們可真夠走運,要知道,這部劇有很大概率會到皇宮裏演出。”
四周響起壓抑的抽氣聲與尖叫聲,不少女孩開心地抱在了一起。
克裏斯汀歪了歪頭,在我耳邊小聲說:“她們肯定不知道這部劇的內容。”
“為什麽這麽說?”
“這部劇又叫《可惡的牧羊女》,名字雖然和莫紮特十二歲那年寫的《可愛的牧羊女》相仿,劇情卻沒那麽天真可愛……怎麽說呢,它講的是一個家道中落的男子,被未婚妻抛棄的故事。”
我愣了:“啊?”
克裏斯汀說:“男主角原本長得不錯,家境也殷實,但因為仇家的蓄意謀害,失去了房産與田地,同時臉上也留下了一道難看的傷疤。他的未婚妻得知以後,第一反應竟然是抛棄了他,火速跟同鄉另一個男子結了婚。序曲結束後,這劇就沒女主角什麽戲份了,基本上都是男主角一個人在落寞地唱詠嘆調……第二幕的開頭,女主角更是直接被男主角關進了籠子裏……”
我:“……”這劇情為什麽這麽熟悉。
“反正,這部劇被許多女演員列入了拒演名單中,它也是赫斯特唯一一部沒能捧紅女演員的歌劇。”克裏斯汀眨眨眼,“我之前聽別人說到這,還以為寫這部劇的人自卑而又陰暗,沒想到真人這麽年輕英俊,可能是為了反潮流而寫的吧。”
的确,現在市面上男性抛棄女性的劇本實在太多,偶爾來一個女棄男的,相當令人耳目一新。
說完悄悄話,赫斯特與夏尼子爵已經離開了。排演重新開始,我提着裙子,擺好起跳姿勢,卻聽到身後傳來嗡嗡的談話聲:
“我發誓,赫斯特先生剛剛真的看我了。”
我心想,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出現幻覺……
“得了吧,小珍絲,這兒這麽多女孩,你又不特別,怎麽确定他看的一定就是你呢?”
“吉裏小姐可以作證!”
……啊,怎麽扯到我身上來了?
小珍絲拽了拽我的裙角,淚眼汪汪地做了個拜托的手勢:“吉裏小姐,你說,赫斯特先生剛剛是不是一直在看我們這邊?”
我猶豫了一下,說:“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不知道,但好像是往這邊看過兩眼。”
小珍絲立刻硬氣地挺起胸:“看吧,我沒說謊!而且我真的真的跟他對視了好幾眼,那會兒吉裏小姐就站在我前面呢,她要是不和克裏斯汀聊天的話,肯定也能看見的!”
“好了好了,我們相信你了。”
“真羨慕小珍絲啊,赫斯特先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英俊的人了,五官挑不出一點毛病,簡直就像是畫上去的一樣……”
“他離開的時候又把面具戴上了,看來長得太好看也是一種煩惱,出門在外都必須戴面具……”
後面她們還說了什麽,我漸漸聽不清了,腦海裏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件關于面具的往事:那是三年前,我被魅影關進鐵籠後的一個下午,他突然撐船回到洞穴,把我從籠中拖拽了出來。
當時他穿着連帽鬥篷,裏面是黑衫黑褲,手上是黑手套,腳下是黑長靴,整個人就像是深居古堡的吸血鬼貴族一樣死氣沉沉。
他箍着我的手腕,拽着我走到河邊,鐵鏈子一路叮當作響。把我的臉對準河面,他彎下腰,嗓音冷冷,一字一句幾乎是貼着我的耳朵發出:“我發現你很會騙人。”
被關兩天,水米未進,我能走路都是勉強,完全沒有力氣反駁他的污蔑。
而他靜了幾秒鐘,不知道是在等我開口,還是在思考別的事情——幾秒之後,他忽然揭下面具,露出厲鬼般恐怖的側臉,居高臨下地命令說:
“吻我的臉。”
其實,吻上去不是不可以,我從未嫌棄與害怕過他生理上的殘缺。但一想到,他這些異常舉止,可能跟克裏斯汀有關,我就難以克制心中的嫉妒,賭氣扭開了頭。
魅影頓了頓,沒說話,只輕蔑地笑了一下。仿佛我的反應對他無足輕重。
這讓我更加确定了一件事——他是在克裏斯汀那裏受了刺激。
之後的三年裏,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場景,有時候特別生氣,想沖上去質問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麽;有時候特別難過,感覺自己一無是處,連他的情緒也無法牽動絲毫。
不過,這些想法太卑微了,連我自己都有些鄙夷,更不要說魅影了,所以只是想想罷了。
弦樂奏響,伴舞結束,排演進行到卡洛塔獨唱的階段。想到上輩子這時,魅影會現身割掉道具繩索,打斷卡洛塔的表演,心髒不争氣地狂跳起來。
本以為三年過去,對他的感覺會淡掉一點,可直到真正要碰面的時候,才發現不僅沒淡,反而更加強烈了。
另一邊,卡洛塔當衆被赫斯特堵了一句,自覺顏面盡失,正在很不開心地大鬧脾氣:“我不唱了!赫斯特不是很會捧紅女演員嗎?那你們還要我幹嘛?幹脆讓他再給你們捧一個吧!我,不唱了!再見!”
矮老板撓了撓假發,愁眉苦臉。高老板圍着卡洛塔作揖跑圈,嘴皮子上下翻飛,滿臉殷勤地說着好話。
我擡頭張望,試圖抓住魅影的痕跡,哪怕只是一絲稍縱即逝的影子也好。
然後……
我的臉白了:“約瑟夫怎麽在他的崗位上?”
“約瑟夫是機械師,這時候當然在他的崗位上。”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不,不對!
上輩子他不在那裏!
他要是在那裏的話,魅影還怎麽割掉道具繩索?克裏斯汀還怎麽頂替卡洛塔登臺表演?
克裏斯汀目露擔憂:“梅格,你怎麽啦,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不舒服……”
話音未落,卡洛塔手捧彩綢,得意洋洋地望了一下周圍,打鳴似的清了清嗓子,開唱了。
我緊緊地盯着她頭上的道具。
世界在這一刻是死寂,聲音消失,畫面黯淡,我眼睛一眨不眨,視域中央只剩下卡洛塔頭頂上的《漢尼拔》橫幅。
沒有動,直到她一曲結束,眉飛色舞地鞠躬謝幕,她頭上的道具都沒有動過。
就像被人狠敲了一下後腦,驀然間,世界恢複嘈雜。掌聲、人聲、腳步聲潮水般一下子灌進耳中,畫面也煥發出鮮豔缤紛的色彩。我倒退幾步,喉嚨發幹,心跳一下重過一下,幾乎快要從胸腔跳出來。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認識到,魅影消失了。
怪不得三年間,他現身次數少到接近沒有,原來他真的……消失了。
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