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心扉微敞
二公主和三公主雖然是同母所生,但兩個人性子卻是相差甚遠。
二公主的性子跟姜惠妃是同出一轍的軟弱,跟人說話的時候也輕聲細語的,一看就是個很怕事的人。而三公主則迥然相反。
往好了說,這孩子膽子大,不怕事,往壞了說,那就是驕縱蠻橫了。
她正聚精會神的在禦湖邊找着蛐蛐呢,猛然的就看到前面有人擋路。
因為她正低着頭,所以只看到這個人腳上穿的一雙黑色的靴子和墨藍色的衣擺。
待她擡起頭,就看到一個相貌生的很好看的男人。
崔季陵很少進宮,且進宮也只去崔華蘭那裏略坐一會兒,說完事就會立刻走,從來不會多加停留。而三公主跟着姜惠妃一塊兒住在景陽宮,隔着崔華蘭住的永壽宮很遠,所以她從來沒有見過崔季陵。
而且這孩子驕縱蠻橫慣了,一見面前的這個人并不是她的父皇,管他是誰呢。當即就雙手叉腰,揚着下巴對崔季陵說道:“你擋着本公主的路了。快給本公主讓開。”
崔季陵轉過頭,神情冷淡的一眼掃過來。自然而然的就帶了一股森寒之氣。
就如同是被人硬塞了一大把冰塊入腹,三公主陡然間就覺得心中一股涼意生起,禁不住的就往後倒退了兩步,一臉驚恐的看着他。
姜清婉原還站的離禦湖遠遠的,看到崔季陵竟然站在禦湖邊之後她更加想離這裏遠遠的,但是現在三公主就在那裏。而且看樣子,三公主現在還被崔季陵吓的不輕......
剛剛是她提議出來抓蛐蛐的,若這會兒三公主被崔季陵吓出個好歹來,她肯定脫不了幹系。
只得暗嘆了一口氣,然後走過來。
“見過世叔。”
對着崔季陵屈膝行了一禮後,她直起身,伸手将三公主拉到身邊。然後對崔季陵說道:“世叔,這位是姜惠妃所生的三公主。”
又微微的側頭,對躲在她身後的三公主輕聲的說道:“三公主,這位是靖寧侯爺,崔大都督。”
這就算是替他們兩位引見了。也算是告訴崔季陵,她眼前的這位小姑娘可是位公主,他對她的态度不能這般的冷漠。
但崔季陵可不會在乎什麽公主不公主的。而且還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而已。
不過他看着三公主,忽然就想到他和婉婉那個還沒有來得及出生的孩子。
和這位三公主一般兒大。若是個女孩兒,相貌是不是也會如同三公主一般的美貌?是不是也會這般的活潑?
不,不,他和婉婉的女兒,相貌肯定會比三公主生的更好,而且會更活潑。
他的孩子,他肯定會嬌寵着她長大,給她這世間所有最好的東西,讓她如同太陽一般的耀眼奪目。
可是,他和婉婉的那個孩子死了。他都沒有來得及看他一眼,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個男孩兒還是個女孩兒。
心中一陣銳痛襲來,雙眼越發的酸澀起來。控制不住的就想要落淚。
忙轉過頭去,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水面。
他這個樣子,但凡不是個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很悲戚,更何況姜清婉。
以前畢竟做過三年夫妻,日夜相對。而且她那時候确實全身心的信任他,對他的什麽事都會特別的上心。
而就是因為全身心的信任,所以那會兒當她聽到孫映萱說的那番話,知道他和孫映萱背着她竟然有了個孩子,她才會那樣的傷心憤怒。
其後這些年,特別是死過再生,她一直都在勸自己放下那些事。
到底是再世為人一次,她就想平靜安穩的活着。
不過每次看到崔季陵,心中總還是忍不住的會覺得怨恨難過。只想再也不見這個人才好。死生不見。
所以即便這會兒看到崔季陵這般的哀傷,她也只先是一怔,随後暗中冷笑一聲,然後拉着三公主就要離開這裏。
她自己的事尚且管不過來,哪裏還有閑心去管崔季陵到底高不高興的事?這個人跟她再沒任何關系了。
不過還沒有走兩步,就聽到崔季陵的聲音在背後忽然響起:“你留下。”
姜清婉腳步一頓。回過頭望去,就見崔季陵依然是面對着湖面站着,并沒有看她這裏。
無名無姓的,他這是在叫誰留下?
姜清婉便沒有理會他,握着三公主的手繼續往前走。
才剛走出一步,又聽到那道清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留下。”
姜清婉:......
她這會兒很有沖動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不管不顧的對着崔季陵的背就砸過去。
可崔季陵的權勢地位擺在那裏,她縱然心裏再想這般做,但也只得忍着。還得溫聲和氣的問道:“不知世叔是在叫誰留下?”
“你。”
極簡潔的一個回答,聽的姜清婉攥緊了拳頭。
三公主這時确實是吓的狠了,怎麽都不願意留在這裏看到崔季陵,一直鬧着要回去。姜清婉只好好聲好氣的說道:“世叔見諒。但我現在要送三公主回去,您......”
一語未了,就被崔季陵出聲打斷:“讓內監宮女送她回去。”
姜清婉又攥緊了拳頭。
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平複下心中的怒氣,她只好回頭安撫了三公主兩句,又叫內監宮女送三公主到姜惠妃那裏去:“若娘娘問起,便說大都督有話同我說,我稍後就來。”
這句話說的聲音不小,就是要崔季陵聽到。
她對上次在周輝家,崔季陵冷漠說的殺了兩個字記憶猶新,所以為以防萬一,還是要防範下。
看到內監宮女跟在三公主身後離開,姜清婉這才轉頭看着崔季陵,問道:“世叔可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若不然,好好兒的叫她留下來做什麽?她可不想看到他。一點都不想。
崔季陵依然背對着她,目光沉默的望着水面。
早起的時候風雖然很大,但現在已經漸漸的小了,吹得水面上波紋如彀。秋日的陽光落下,一片波光粼粼。
湖邊一溜兒栽了很多垂楊柳。枝條垂落水面,微風拂過,便有細微的漣漪一圈圈的蕩開。
右手邊不遠處還有一片荷葉。不過已經是秋日了,荷花落盡了不說,荷葉也不複夏日的墨綠了。等過了霜降的節氣,這些荷葉就會發黃發枯。
他的婉婉,當年就是死在這個禦湖裏。
這幾年他也經過這個禦湖幾次,但每一次都沒有往這裏多看一眼。甚至都沒有好好的看過這裏。
想起那次那名犯事的宮女所說的話,晚上在這裏看到一道白影極快的飄了過去,只覺一股陰寒之氣襲來。随後她回去便覺邪崇繞體,這才買了紙錢來這裏燒。
那道白影會不會就是他的婉婉?她若死後有靈,知道他現在就站在這裏,會不會心裏很恨他?
她肯定是恨他的吧?孫映萱對她說的那些話她肯定都會信的。還以為将她作為貢女送進宮是他授意孫興平那樣做的。
她當時是不是就是因為知道是他領兵攻破皇宮,不想再見他,這才縱身跳到這禦湖裏面?
竟是寧願死,也不願意見他的麽?
背在身後的雙手緊握成了拳頭,雙唇也微微的發起抖來。
姜清婉這時已經有點不耐煩起來。
叫她留下,但又不說為了什麽事,只一味的背對着她看着湖面。
當年她跳湖的時候雖然是個冬日,風景跟現在大不相同,而且現任的皇帝入住皇宮之後,在這禦湖邊重新栽種了許多花草,但到底是同一個地方,她并不想在這裏多待。
就問道:“請問世叔叫我留下到底是有何事?”
語氣中不自覺的就帶了點不耐煩。
崔季陵側頭看她。
小姑娘穿了一件水碧色團花紋樣的半臂,淺藍色的長裙。發髻間簪了碧玉簪,點翠鳳首步搖,淡藍色的絹花。正側對着他在看遠處。
崔季陵能看到她白皙臉頰上,靠近耳旁的那顆小黑痣,還有小巧微翹的鼻子。
她這會兒想必有些不高興了,眉頭微蹙着,上齒輕咬下唇右半側靠近唇角那裏。
崔季陵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那個人每次不高興的時候也會這般眉頭蹙着,上齒輕咬下唇右半側靠近唇角那裏。這個小姑娘竟然跟她有同樣的小動作,甚至臉上還有一顆一模一樣的小黑痣。連位置大小都一樣。
但是這個小姑娘終究不是她。他的婉婉,已經離開這世間六年了。
不想讓姜清婉看到他在流淚,就轉過頭,背對着她,擡手飛快的将臉上的淚水擦去。又微微的仰起頭,将沒有流下來的眼淚水逼了回去。
不過姜清婉确實沒有注意他。
她雖然明面上不敢違逆崔季陵說的話,只得站在這裏,但她一直沒有看崔季陵,也沒有看禦湖那裏,目光只看着遠處的一株桂花樹。
是一株金桂。墨綠色的葉片間開了一串串金黃色的花朵,即便隔的這麽遠,但仿似都能聞得到那股濃郁的香味。
她想起以前崔季陵知道她喜歡花木,就去花兒匠那裏買了一株桂花樹回來栽到院子裏。
崔家一直都是崔老太太在管家,銀錢都在她手裏,自然沒法子去找她要錢買一株桂花樹。而且崔季陵那個時候也正在備考,沒有出去找事做,何來的銀錢?就去寺廟裏接了經書回來抄寫。所得的銀錢都悄悄的交給她,叫她想要吃什麽了就自己去買。
那株桂花樹就是他用抄佛經的銀錢買來的。銀錢有限,買不了什麽名貴的品種,只是最常見的那種桂花樹。
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喜滋滋的跟崔季陵一起将這株桂花樹栽在院子裏。哪怕崔老太太後來暗中的嘲諷了好幾次她是妲己重新出世,專一的會蠱、惑男人,她也沒有生氣。
桂花樹栽下去的時候是春天,經過她細心的照料,長的好好兒的。到秋天的時候就開花了。
她很喜歡聞桂花的香味,秋日将盡,舍不得桂花落掉,要等到明年秋天才能再聞到。就拿了幹淨的白布放在桂花樹下接落下來的桂花。
崔老太太自然不同意,說好好兒的一塊白布,用來接桂花,若沾染了顏色洗不掉怎麽辦?而且做這樣閑情雅致的事,鄰居看到會笑話的。
崔季陵就去見了崔老太太,兩個人關上門說話,最後崔老太太便說這件事她不管。但也不看,眼不見為淨。
崔季陵并沒有跟她提起他跟崔老太太之間到底說了什麽話,只陪她一起接落下來的桂花,細心的将已經枯掉的桂花一一的除掉,然後再攤在洗幹淨的竹匾裏面曬幹。
曬幹的那些桂花,她後來做了一只香囊,塞了一些進去,其他的都用來做了糖桂花。冬夜的時候,兩個人偷偷摸摸的在廚房裏面包湯圓。塞了糖桂花進去,煮熟了之後咬一口,口齒間都是桂花的香氣。
那個時候日子雖然清苦,但她确實過的很高興。但是誰會料想到到甘州之後會發生那麽多的事。而且最後還......
姜清婉覺得自己的眼眶也開始發熱起來,心中也開始發酸發澀。
就收回看桂花樹的目光,低頭看腳下的路。
是一條鵝卵石鋪的路。不過不是随便堆砌的,而是鋪成了十字海棠的紋樣,一路綿延向前。
姜清婉正看着腳底下的一朵十字海棠發呆,但忽然就聽到有一道沙啞的聲音慢慢響起:“我的妻子,就死在這禦湖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