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還好嗎?”
“我沒事。”
“生日快樂。”
三天來,陳燼什麽事情都幹不了。只要一坐下來,就忍不住打開賀前發給他的信息看。
生日那天早上,他醒過來的時候,聽見外面傳來榨汁機的聲音,覺得有些奇怪,光着腳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看見在廚房裏忙着準備早餐的章之微。
他愣了愣,眼睛未能完全睜開,眼前都是虛影,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直到章之微轉過身來,把榨好的香蕉牛油果奶昔放在吧臺上,撐着腰對他說“你應該穿了鞋子再出來哦”時,陳燼才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不是夢,是真的。
章之微回來了,他最愛的媽媽回來了。
陳燼人是清醒了,反射弧卻還睡着。當章之微走到他面前時,他居然自動擡高了雙臂,沒有等來記憶裏面的有力臂膀,也沒能在被抱回卧室的途中靠在厚實的肩上再眯一會,只是被章之微像調試日本娃娃一樣,把他沿軸轉了個身,在他肩後輕推一把。
“快去,穿鞋刷牙洗臉。”
陳燼回到自己的房間,呆坐在床上,靜靜地看了自己的拖鞋很久。
“陳燼,穿鞋子。”
賀前每次都是這樣說,偶爾會在後面加個“拜托。”
“陳燼,穿鞋子,拜托。”
最喜歡賀前跟自己說“拜托”時的語氣,小小的郁悶,大大的包容。
“陳燼,不要吓我,拜托。”
“陳燼,不要發出怪聲音,拜托。”
明知來了以後,居然比他還要安靜。
真是,他還指望明知來調節氣氛的呢。
閉眼許願的時候,陳燼心裏什麽都沒有,就像一塊空心蛋糕,外表點綴着很漂亮的奶油花,但用勺子一挖,裏面其實空無一物。最後,他在黑暗中越想越空虛,越等越想哭,自己催趕着自己許了兩個願望。
希望他的媽媽永遠開心。
希望賀前長命百歲,福安常伴。
後面的兩天,他覺得不能老是呆在屋裏,一安靜下來就忍不住亂想,便在外面四處亂逛。
那天他糊裏糊塗地逛回了學校,居然看見從辦公室樓裏走出來的賀前。
他忙不疊躲到了一棵樹下,心虛地藏在樹後面偷偷觀望遠處跟別人說話的賀前。
賀前站在階梯前,整個人浸潤在回溫的舒适氣候裏面,邊邊角角都捎着随和的學究氣質,在別人講話時臉上永遠是一副耐心聆聽的表情,對方講完後才不徐不疾地提出他的見解。
兩個人的話題結束後,對方跟賀前握手告別。賀前伸出手時,手腕從衣袖中滑出一截,露出陳燼送他的那個兒童手環。
手表戴左邊,手環戴右邊,這樣他等于把兩個陳燼拴在手上了。
這是陳燼幫他戴上時說過的話。
握手過後,賀前便與對方告別了,幾步下了階梯,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半段路,忽然間回過頭來,把陳燼吓了一跳,以為自己被他發現了,趕緊往樹後面躲。
直到看見他回頭張望了幾眼,失神地站了少時,又繼續往停車場走去,陳燼才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陳燼站在樹下安靜地等待着,沒過一會,賀前的車便出現在他的視野內,很快又消失了。
陳燼低下頭去,木然地看着那些由枝枝葉葉組成的不規則樹影,發現中間正好有一小塊被篩落下來的矩形的日光。他用腳輕輕踩了下去,那塊矩形日光立即切到了他的黑色跑鞋上,成了一枚放大鏡,把他鞋面沾上的粉塵照得一清二楚。
陳燼在視線模糊的那一刻搖了搖頭。
看來,他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酷,敢進敢退也只有在說的時候才是容易的。
晚上,章之微在跟他道過晚安後,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在他面前站了一會,輕柔地撫摸他的臉,微笑着跟他講:“媽媽不希望看到你這麽沒精神哦。”
“你能答應媽媽好好的嗎?”
在章之微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陳燼便知道,他不能再這樣不置可否下去了。
“好的,媽媽。”
***
廚房裏,賀前正環着胸站在電熱水壺面前,等待着水被燒開。
當電熱水壺裏嘩嘩的水跳噪聲響起來時,他心裏倏然感到一陣很輕的寬慰。
這個公寓太安靜了,他需要些聲音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賀前心不在焉地站了一會,視線忽然從往上冒的水蒸氣轉移到了後面瓷磚牆上貼着的卡通貼紙。
一張四人小餐桌,兩個黏在一起的公仔。
“教授,你是要跟我做朋友嗎?”
“那你不應該坐在我的對面。”
“坐在我對面的,比我年長的人,我把他視為我的長輩。而你既然選擇了做我的朋友,那麽我和你便是平等的。所以你應該坐在我的身邊,而不是我的對面。”
“賀前,坐到我的身邊來。”
他怕是不會再遇到第二個像陳燼一樣如此追求平等的人了。
還記得,有一次兩個人出去吃飯,在路上鬧了點別扭。
陳燼一進門就搶先在座位上坐下,他跟在後面,本來想像平時一樣跟陳燼坐在一起,卻看見他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表情,只好坐到了他的對面去。
從點菜到上菜,陳燼都沒有跟他說話。直到他餓得不行,準備動刀叉時,陳燼突然出聲了。
陳燼有些兇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板着臉問他:“你是要當我的長輩嗎?”
“需要我喊你叔叔嗎?”
他一聽,立即察覺到這是和平的訊號,馬上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當他在陳燼的身邊坐下時,才發現這段平等的距離是如此的可愛。
他和陳燼肩挨着肩坐,溫度皮骨柔軟地依在一起,所有的別扭在頃刻間驟然消失了。
陳燼甚至和他分享了自己的牛小排,也接受了他的烤鲱魚,盡管他在回到家以後才願意跟自己說第三句話。
他活了三十幾年,遇到過這麽多人,陳燼是最有趣,也是最特別的一個。
當你覺得他還是小孩子時,他又表現得比很多較他年長的成年人還要有遠見;當你想起他已經二十歲了的時候,他卻常常脆弱得仿佛剛剛降生的嬰兒,讓人感覺随時都會失去他。
随着電熱壺蒸汽開關“嗒”的一聲彈起,賀前恍然回過神來,剛把手放到防燙手柄上時,心裏驀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慢慢地轉過身去,看見了站在廚房門邊的陳燼。
陳燼把兩只手背在身後,在他看過來後,對着他往上抿了抿唇。
“賀前……”
賀前站在原地,放在手柄的手也沒拿下來,就這樣定定地看了他一陣,問了他一句很稀裏糊塗的話。
“你怎麽回來了?”
陳燼對着他笑了笑,看着他說:“想你了。”
說完,他微微敞開雙臂,有些稚氣地對賀前講:“賀前,抱抱我吧。”
賀前把手收了回來,朝着他慢慢走了過去。走到他面前時,低頭與他對視了一陣,才把手臂伸進他的胳膊間,輕輕地攬住他,最後再一點、一點地收緊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