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在兩年前,陳燼就已經知道,自己不是福音,也不是恩賜,而是一個天衣無縫,被迫折衷的交代。
生活角色的轉變,對于陳燼來說,就像卡碟切歌一樣迅速,僅需要零點一秒。
陳燼将滿載歡笑的嘉年華獻給世界,把背道而馳的忏悔交給自己。
周五早上六點,被失眠抽空精神給養的陳燼,活着從床上坐起來。他飛快地洗漱,灌下大半壺溫水,然後換上了成套的運動裝備,從家裏出來,笑着跟經過的大爺打招呼,沿着半濕不幹的環海公路開始晨跑。
雨下到淩晨才停,日出姍姍來遲,空氣中的相對濕度達到一天之內的最高,無聲息地滲進路人的皮膚表層,再持續揮發。
從陳燼的視野望去,前方是高遠的天空,透着光的高積雲,層次分明,沒有半分厚重感。雲隙中間嵌着點藍,跟湖水的顏色很像。
往下,沉默的白色游輪正在遠離渡口,随着遼闊的鳴笛聲,平緩而沉寂的海水延伸到了地平線上。
切近看,路面幹淨得不見一粒微塵,每一個過路人的面孔都不同。但對于陳燼來說,他們長得都沒有區別。
陳燼跑步的意圖十分不正确,他只追求能讓大腦暫停運轉的速度,其他的什麽都不在乎。
當陽光有了炙烤的熱度時,終于跑不動了的陳燼停在路邊,扶着一棵樹氣喘籲籲。他兩邊的太陽穴被耳痛折磨得突突直跳,發軟的膝蓋正微微顫抖,過快的心率令他産生了短暫的頭暈目眩,人卻是快樂的。
只要不清醒,陳燼就很快樂。暈眩可以,痛更喜歡。
緩過來後,陳燼拖着虛浮的兩條腿往家走去。他将汗濕的頭發随意往後撥,漫不經心地走在路上,胸痛與呼吸同步。腳上的運動襪因他不規範的跑步姿勢,而褪到了腳踝以下,露出半月狀的黑色紋身。
看上去像是太極,其實是一條黑狗。
大概是在兩年前,黑狗進入了陳燼的生活,偷偷跟在他的身邊。等到陳燼發現的時候,已經離不開它了。
或者說,擺脫不掉它了。
回到家裏,陳燼将門關上,靠在門上閉了一會眼睛。
好大的家,好空的房子,好清楚的回聲。
随後,他把鞋子随便蹬掉,赤着腳走在地板上。
剛走沒兩步,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明知打過來的視訊電話。
陳燼按下接聽鍵,屏幕對面立即出現了明知的臉,小小一張,青脆青脆的。
陳燼對着屏幕裏面的明知咧嘴笑,露出兩排健康的牙齒來,好像很開心一樣叫他的名字。
“明知!”
明知靠近鏡頭,瞬間只剩下半張臉,像只貓一樣探頭探腦,問陳燼:“你怎麽滿臉汗?”
陳燼用手抹了下額頭,不以為意地道:“剛跑完步回來,還沒來得及擦汗呢。”
明知點了點頭,退回去一些,整張臉又露了出來,很自然地開始例行工作:“陳燼,該吃藥了。”
陳燼邊往客廳走邊說:“我剛跑完步回來,全身都是臭汗,先讓我洗個澡吧……”
“不行,”明知很溫和地打斷他,然後用不可置否的語氣對他說,“先吃藥,再洗澡。”
陳燼總有理由:“可空腹吃藥也不好呢。”
明知總有對策:“你先吃點東西,再吃藥。”
明知的耐心是無窮無盡的:“我可以等你,晚點睡也沒關系。”
話音剛落,陳燼停了下來,轉過臉去,看着屏幕中認真得不行的明知,鉗住雙肩的枷鎖驀地一松。
“我怎麽舍得,”陳燼沒心沒肺地揚起唇,對着明知講,“看我親愛的明知為我熬夜。”
明知順手拿起桌上的書,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很多時候,陳燼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沉在海底某處,個人裝具失效了的潛水者,喪失了基本的求生欲望,無能為力地等待着海水将自己的肺灌滿,然後永遠地沉下去。
而明知,就是那個沒有遺忘他的同伴,總能及時找到他,為他提供氧氣,讓他可以繼續在海底撐一會。
陳燼将手機定在桌上,倒了一杯溫水,把藥片倒在手上,在隔着屏幕的監督下,把藥給吞了下去。
陳燼朝明知伸出舌頭,幾秒後又收了回去,說:“我吃完啦。”
“很好。”
明知滿意地點了下頭,問陳燼:“今天也有課是嗎?”
“嗯。”
“行,”明知合上手裏的書,對陳燼說,“你先去洗澡吧,有事情,随時聯系。”
陳燼對明知比了一個“OK”的手勢,視訊便結束了。
關掉視訊以後,陳燼的嘴唇又扯平了。
明知只是那個為陳燼供氧的同伴,卻不是能帶陳燼離開深海的人。
他能做的,也只是杯水車薪。
陳燼放好水後,把自己整個身子泡進溫燙的熱水中,這個時候倒是有點困意了。
他知道,明知之所以堅持讓自己在洗澡之前吃藥,就是怕他一時想不開,在浴缸裏面溺死自己。
這種事情發生過一次。
那天正好趕上明知在國內,還到他家裏來。直至意識到他在浴室裏待的時間超出了正常上限,明知才驚醒了過來,把半邊手臂都撞青了,才撞開了浴室的門,把他從水裏面拖了出來。
從那以後,明知就一直在研究各種自殺方式。據說有一次讓他室友看見了他電腦裏面的整理總結,以為他想不開,拉着他做了半天的心理輔導,還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也真是難為他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陳燼把所有人都擋在了門外,包括明知。
他甚至動了永遠不聯系明知的念頭。
因為明知喜歡男的。
可就在那個三十號的晚上,當所有人都在準備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而他正站在摩天大樓的天臺,被黑狗撕咬得寸縷不留,無望地渴求自由與解脫時,明知打來了電話。
“喂,陳燼,聽得見我說話嗎?”
電話那頭有些嘈雜,周圍好像有很多人。
沒等陳燼回話,明知忽然激動起來。
“陳燼,你聽——”
當時,陳燼想,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和明知的通話了。他也想知道,明知想讓他聽什麽。
于是,他用手堵住了另外一邊耳朵,把這文明社會的風聲隔絕在外,認認真真地聽。
下一秒,他聽見了。
一瞬很輕的,花火綻開的聲音。
“陳燼,新年快樂!”
“謝謝,”陳燼坐在天臺上,望着連顆星都沒有的深黑晚空,輕聲道:“不過,這裏還沒有到十二點呢。”
在外旅行的明知總有些後知後覺:“哎,我忘記這裏跟國內有時差了。”
“沒事,待會國內十二點時,我再跟你說一次。”
陳燼想說不用了,因為,那束流麗的新年煙火,已經閃爍在他的心上了。
“明知,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
那個晚上,陳燼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明知,包括最難以啓齒的部分、殷野,以及那個人。
浴室裏,陳燼快要睡着的時候,四周突然響起了3D立體環繞式的鬧鈴聲,令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從水裏面坐了起來,整個人瞬間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這是明知的傑作:泡澡定時,陳燼專有。
陳燼從浴缸裏面出來,濕淋淋地走到洗漱臺前,面對着浴鏡,用浴巾擦幹身子。
他的臉上還留有餘熱,周身皮膚卻降溫得很快,整個人被一陣皂感的堿鹽氣息環繞着。
他以前從來不用香皂,直到兩年前,他在一個男人身上聞到了這種味道。
很溫厚,很安心的味道。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一個陌生人的懷裏找到存在感。
那個人讓他在懸浮的荒謬世界裏,安全降落了。
只是,陳燼沒有想到,他會繼續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