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5棵樹
賀清時失眠了一夜。
他躺在床上, 睜着眼睛, 盯着天花板發呆。從夜闌人靜,一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
上一次一夜未眠也是因為霍初雪的那句——
“賀清時,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那次他想了一夜, 覺得她是個很優秀的女人,她身上有很多他所欣賞的特質。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能窺見他心底的荒蕪和貧瘠,可卻始終不點破, 卻又不遺餘力地想要化解它們, 讓他開心。
他想如果能和她成為很好的朋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說做朋友,那便就是朋友。他開始允許她以朋友的身份走進他的生活。而他也把她當做好朋友,以真心相待。
大概千不該要不該,他在那個時候心軟了。如果狠心一點, 連朋友都不要做, 今日又怎麽會如此舉棋不定。
幾個月過去,眼下她又給他出了道難題。難上加難,無法可解。
這一夜賀清時想了很多,他想起蘇缈在世的那些年。
他和蘇缈的結合很俗套。二十四歲那年春節,兩人由親戚介紹認識。一見如故, 談了半年戀愛就直接結婚了。
婚後生活很幸福。蘇缈溫柔體貼,細致入微,将他和家裏人照顧得很好。她的性格不像霍初雪那樣活潑熱烈,她更像他, 內斂文靜,講話都很少提高音量的。
他們的感情一直都很穩定,相敬如賓,親密無間,很少吵架。雖然沒有其他人那樣轟轟烈烈,洶湧澎湃,可卻很溫馨。
蘇缈很喜歡梨花,為了她,他特意在岑嶺買下一塊地,找人建了那棟小別墅,每年三月梨花開,他都會陪她回去住一段時間。
他們遠離塵世的喧嚣,去往大山深處,返璞歸真,享受大自然最寧靜的生活。
那時的時光簡單又不失溫馨,是他記憶裏最美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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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第三年,他們要了孩子。蘇缈對這個孩子很期待。一查出懷孕她就從學校離職了,安心待産。
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她說她想念岑嶺的梨花,想吃當地的桃花酥。
她懷孕頭三個月孕吐厲害,吃什麽吐什麽,體重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個月胃口依舊不好,一整天幾乎都吃不下太多東西。
為此大家夥憂心忡忡,聽她說想吃桃花酥,自然順着她意,讓她回岑嶺住一段時間。
岑嶺空氣質量好,對孕婦也好。
好巧不巧的他當時工作纏身,無暇分身,不能陪她一同前往。就讓蘭姨和貴叔陪她過去。
事情總是那麽湊巧,蘭姨和貴叔的女兒媛媛當時剛失戀,很受打擊,心情不好。于是就跟着蘇缈他們一起去了岑嶺散心。
加上肚子裏的孩子,去的時候有五個人,回來就只有兩個。望川特大地震,蘭姨和貴叔死裏逃生,蘇缈和媛媛卻再也沒能回來。
他接到通知趕過去,迎接他的是冷冰冰的軀體,毫無知覺。
那一刻,他覺得天都塌了。
蘇缈走後,他抑郁了很長時間,一直走不出來。午夜夢回,總能感覺到她還在自己身邊。
痛失所愛,完全是他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有無數次他都動了輕生的念頭,想要一了百了。但到底是懦弱,他下不去手。
在鄭醫生的心理疏導之下,他逐漸擺脫陰影,重新振作,恢複了正常生活。可心卻是荒蕪貧瘠的,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他整個人就像是枯木,飽經歲月侵蝕,日漸腐化。他對生活生不出任何激情,活着也僅只是僅活着。
他以為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單調枯燥地活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如此往複。
他封閉自己,圈禁內心,銅牆鐵壁,猶如困獸,走不出來,也沒想過要走出來。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有人能推倒這面牆,破牆而入,并在此安營紮寨。
他将與霍初雪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都在頭腦裏過了一遍。像是在放電影,一幕幕重現,清晰異常。
很奇怪,他竟然能将這些記得這麽清楚,甚至她當時的衣着打扮,她的神情,她說過的話,以上種種他都可以完整無缺地回憶起來。
不過他始終深究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對她動心的。
那日被鄭醫生點破心思,他想要亡羊補牢,刻意不接霍初雪的電話,不回她的短信,想要和她保持距離。
他不能對不起蘇缈,不能讓自己越陷越深。
可那幾天他很煎熬,心情很複雜。他其實很想接她電話,很想去見她。硬是強迫自己掐斷念頭,轉移注意力,不去想她。
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姑娘竟然用情至深。
——
清晨時下起了雨,雨聲淅淅瀝瀝。
卧室光線昏暗,點點微光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溢進來,一閃而過。
一晃眼一夜就過去了。
賀清時覺得精疲力竭,渾身無力。
起床,踩着拖鞋走到窗前。
拉開窗簾,天蒙蒙亮,細雨潇潇,整座城市被籠罩上一層薄薄水氣,雨霧迷離。
幾棵稀薄老樹抖動葉子,篩下滴滴雨水。
終于下雨了,連續晴了這麽久,早就該下一場雨,消消暑。
下着雨,能見度很低,周圍的建築宛如一幀漂浮的剪影,看不真切。
賀清時眺望遠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思緒混亂不清。
直到天大亮,他才去了趟後院。
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會有大暴雨。他得去把那些盆栽搬進室內。
院子裏那些盆栽每樣都是他的寶貝,他一直都靜心呵護着它們。
蘇缈走後他便愛上了種這些東西,好像通過和這些植物接觸,他能夠留住她一樣。說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
雨越下越大了,一盆一盆将他們全部搬進屋內,身上的睡衣濕了大半。
最後搬進來的是一盆綠蘿。葉子鮮綠,生機盎然。
他注意到花盆裏長出了好幾株別的植物。他湊上前細看,發現它們竟然是枇杷幼苗。
小小的植株,根莖很細,葉子也只有小小的一點,毫不起眼。如果不細心,根本就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賀清時開始覺得奇怪,好好的綠蘿花盆裏怎麽會長出枇杷幼苗。細細回想一遍才明白這是霍初雪那姑娘的傑作。
那日她來家裏,吃過晚飯他帶她去後院看這些花。這姑娘手裏抓了一把枇杷,邊看花邊吃,好不惬意。吃完還偷偷把枇杷籽扔進花盆。她以為他沒看到,其實他都看到了,只不過當時沒點破而已。
她的無心之舉,竟然讓這些枇杷籽生了根,發了芽,長成了幼苗。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這些枇杷籽。悄悄地掉落他心裏,他毫無察覺,待覺察之時,她早就已經生根發芽。
愛情這種事歷來神奇,一顆悄然落入心間的種子,你毫無察覺。待察覺之時,早已生根發芽。再來糾結它何時掉落的,自然是猶已晚矣。
***
下午上完課賀清時抽空去了趟診所。
上午和鄭醫生通過電話,他下午有時間。所以上完課就直接去診所。
他現在心裏很亂,不知所措,必須找個人傾訴一下,聽聽他人的意見。
從清晨開始下雨,這雨下了一天。到了下午依舊未歇。
細雨菲菲,空氣裏暑氣消散,多了些許清涼。
可賀清時卻并不見得涼快,胸腔沉悶,覺得無比壓抑。
從A大開車去診所,一路都在堵車,越發讓他心煩氣躁。
車子停在十字路口,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像是有預感,知道是霍初雪發來的短信。
他知道那姑娘的性子,很執着,她既然表白了,沒等到他的答案她自然不會罷休。從昨天到現在,她一直沒有聯系他,不過就是給時間讓他考慮。
果不其然,霍初雪在信息裏說——
「我在蘭姨家,你晚上過來吃飯嗎?」
紅燈剛亮起,所有的車輛有序地停在路口。人行道上行人匆匆穿過馬路,一擁而上。
路旁的淩霄花攀上白牆,藤蔓四處纏繞,枝頭花兒開得肆意而熱烈。
賀清時看着他們,覺得自己眼下就是這面白牆,被霍初雪逼得太緊,都無法喘息了。
他呼出一口濁氣,摁滅手機,沒有回複。
——
“我就知道你會再回來。”鄭醫生見到賀清時毫不意外,笑着對他說。
賀清時一夜沒睡,眼底烏青,整個人瞧着格外疲倦。
他嗓音沙啞,“想不明白,找您聊聊。”
鄭醫生擡手指指沙發,“先坐。”
說着就繞到辦公桌後面給賀清時沏茶。
賀清時瞧見他的動作忙說:“不用麻煩了鄭醫生,天熱,就不喝熱茶了。”
他本就心浮氣躁,熱茶再喝下去,只怕會更難受。
鄭醫生一聽停下,“那我給你倒杯涼水。”
“謝謝。”
涼開水分外清涼,清泉入口,他一口氣飲下半杯,卻也不見得涼快。
心靜自然涼,心不靜喝什麽都枉然。
鄭醫生坐到賀清時身側,“說說看,什麽情況。”
賀清時将玻璃杯放到茶幾上,開口:“昨天她跟我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