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差

第8章 ☆、章

57號城外常年籠罩着濃霧，少有能夠見到陽光大盛的日子，今天的夕陽卻意外擠進來了不少，毫不吝啬地灑在了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站在高處的欄杆之上，明明周圍沒有任何支撐，可他卻站得異常平穩，還非常悠閑地張開雙手，試圖擁抱陽光。

整座城市死寂得可怕，像是一段封存百年的剪影，除了這個人之外，找不到任何真實的痕跡。

季易騰空站在後方，他意識到了這人是誰——是季魚。

季魚回頭，找到季易，朝着他輕輕勾了勾嘴角。季易下意識就朝着季魚撲去，想要抓住這個人。

可惜他的手握住的只有虛空，原來連季魚也是假的。

季魚的身影被季易抓碎，只有那抹笑容殘留着沒有飄散，季易好像看到季魚在問，“開心嗎？”

過去的季易就是一堆生存欲的集合體，現在季易有了實體，能夠腳踩實體，能夠喜怒哀樂，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開不開心。

季魚徹底碎裂，化為粉末漂浮在季易周圍，季易朝着空中抓了抓，還有種能夠碰觸到季魚的錯覺。

“叮——！！！”

一股吵到難以忽略的聲音将季易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他猛地睜開眼，周圍還是熟悉的房間，沒有絲毫季魚的痕跡——季魚的一切早就被扔幹淨了。

季易緩了幾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外面響聲大作的是警報，而且是一級警報。

·

2157年，世界人口一減再減，城市的規模也相應地逐步縮小。

再經過幾次動蕩之後，現在城市分布勉強定型，從核心城市到五級城市，規模越來越小，下級城市所擁有的資源也越來越少，秩序當然也混亂不堪。

三級城市之中，57號城也算是比較邊緣化的城市，無論是人口還是占地都很少，城內僅有內環和外環。

大部分的人、大部分的城市運行設施都集中在內環，而外環則是聚集了一群因為各種各樣原因被抛棄的人。內環與外環之中差別非常大，主要的原因并非在人，而是在他們上空的防護罩。

57號城的防護罩已經出現過多起破裂事件，外環的防護罩非常脆弱稀薄，誰也不敢保證它還能撐幾年，總之今年以來情況越來越嚴重，已經有不少人因此傷亡。

可惜即便是作為一方霸主的李家和路家也無能為力，防護罩不是他們這種地方小勢力能夠支配控制的，他們就算有心修複也沒有這個能力。

于是只能這麽一天天地撐着，習慣了也就能麻木地過下去，57號城的居民早就沒了十幾年前那種恐慌。

十幾年都這麽過來了，再撐個十幾年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事實證明，沒有這種奇跡。

就在今天，防護罩破了。

這次的破裂不同以往，以前只是破開一大碗大的裂口，很快就能被自我修複，可是今天是真的裂開了，防護罩的修複速度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裂口在不斷地朝周圍割裂，不過十幾分鐘就已經破出了一個籃球板大小的洞口！

外面的各種有毒氣體一擁而進，顏色清晰得可怕，讓人完全無法繼續自我催眠。

而這個口子，正好是破在季易家的上方。

而季易家就在內外環的交界之處，是個比較尴尬的位置，在以往勉強也算是個安全區域，這一片的居民都在安安穩穩地度日，可能偶爾會擔心一下防護罩，不過很快就能說服自己——就算要爛，也是邊緣先爛。

可惜，這一層搖搖欲墜的防護罩并不知道這些人的猜測，它就這麽猝不及防的，在這個位置裂開了。

警戒線早就拉了起來，一波接一波的機器人忙碌着，下面的居民已經被撤離了，各種防護工具按着人頭發放了下去……

季易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無論是城市還是生活在城市之中的人，都過分依賴這一層防護罩，平日裏當然想過無數的應急對策，真的出事了也能一一照搬……但比起救急，更嚴重的信念的坍塌。

季易聽着周圍的哭鬧聲，太吵太雜，他聽不出裏面究竟包含了些什麽情緒，只知道一股難以消解的恐懼将季易死死圍住，壓得他幾乎窒息。

這些東西不是從季易體內發散出來的，而是來自周圍的人，是他們多年的壓抑，也是他們對未來的恐懼。

季易像是被人一下子推入了冰冷的水中，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沉底……在所有的光源即将消失的時候，周圍又沉又涼的水一下子就沒了，只留下季易還無措地站在原地。

季易緩了好久才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很平穩，從外表是看不出端倪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一瞬間的事。

機器人開始趕人，繼續擴大防護圈，季易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被塞了一個防護面罩，他緩緩帶上面罩，跟着人流離開避難。

占據這具身體這麽久，季易還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真正活着的實感。

過去透過季魚的視角，他也能看到周圍的一切，卻無從感受喜怒哀樂，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體會到情緒是怎麽回事。

不是簡單的喜怒，不是簡單的悲傷，而且從這些情緒本身蔓延出去的，一個又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原來這才是活着，季易想。

他朝上看去，防護罩破裂得更嚴重了，那些徘徊已經的黑色氣體終于有了機會，死命地朝着裏面塞……

我會死嗎？季易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來。

防護罩破裂的趨勢很快，城內又沒有應對能力，現在的狀态幾乎是無可挽回了，整個城市淪陷是遲早的事。

到時候，絕大部分人肯定是活不下來的。

周圍有人在亂竄，機器人忙着維持秩序，季易停了下來。他才剛剛知道活着是什麽感覺，都還來不及細細品味一下，轉眼就要面對死亡了。

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過去季易想活下來，因為不願屈居季魚之後，只能從季魚的眼中偷偷看一眼世界。

現在季魚的眼、季魚的身體、季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了，然後呢……？

季易還不到絕境，他可以現在趁亂先逃，掌管交通的李家正好癱瘓了，他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逃出這個城市，離開這裏，去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呢？

季易止不住地去想季魚，一遍一遍地想。

季魚他，為什麽不想活了？

一聲驚呼打斷了季易的沉思，他下意識循聲望了過去，發現了一群穿着統一制服的人趕了過來——是聯盟的人。

防護罩出事，看起來已經沒有救了，但凡有點能力的人肯定已經在準備出逃了，留在災難現場的只有機器人和無路可退的人。

可現在，聯盟竟然來了。

聯盟可不是因為民心而取得的最高統治權，從來沒聽說過他們有為人、為城市奉獻自己的時候。

可聯盟的出現又是事實。

聯盟來的人不算多，為首的一個人特別顯眼。

季易腦海一個激靈，他想起來了，57號城現在還有一個大人物，沈芃三。

季易不信沈芃三這個時候出頭是為了大義，既然他敢留下來，肯定是有把握應付眼下的局面。季易對這一層防護罩好奇得很，算清楚局勢之後便開始逆行，朝着聯盟軍所在的位置挪去。

能夠親眼看到聯盟軍操控防護罩的機會可不多。

聯盟軍拉來了許多設備，都是季易不認識的，不過上面的符號倒是不難認，每一臺機器上都漆着一朵黑色的喇叭花。

季易一怔。

57號城的徽章是藍色的矢車菊，而黑色喇叭花是2號城市的标志，這些設備都是出自2號城市。

2號城跟57號城相距那麽遠，顯然不可能是臨時抽調過來的。沈芃三他們早就知道防護罩會破裂，所以才帶着設備過來？！

可是，他們又是如何确定破裂的時間？理論上來說，防護罩是不可測的，起碼根據現在公開的信息來看應該還做不到預測防護罩的損壞時間和範圍。

難不成核心城市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

這些信息太機密了，季易只能做一些模模糊糊的推測，不過眼前的這一幕已經足以為他指出一條新的路——沈芃三的到來很有可能跟防護罩有關。

畢竟防護罩可比李家路家重要多了。

周圍的人已經被疏散得差不多了，聯盟軍将這一塊單獨圈了出來，機器人來回巡邏着排查有沒有被遺漏的人。

機器人有探測系統，季易躲不過，很快就被找到，幾臺機器人圍着他，死板的機械音不斷地重複要求他趕緊離開事故現場。

季易被兩只機器人一路護送，撤到了“安全區域”，這裏安置了許多居民，他們也都反應過來聯盟的人正在修補防護罩，一顆心吊着不斷地朝前巴望。

這裏離得破裂處已經很遠了，機器人幾乎是将他們趕到了57號城的核心區域，他們就算再伸長脖子也看不到什麽詳情，不過彌漫在上方的各種有色的氣體倒是漸漸消散了，後續也沒有新的毒氣再漫灌進來。

聯盟真的将破口給堵住了。

防護罩雖然修複了，但湧進來的氣體還沒有處理幹淨，他們依然被要求留在原地，等着聯盟指揮。

這一等就是一整個晚上。

整個晚上，沒有人能夠安睡，都揣着自己這一分惶恐等着宣判。聽到聯盟确定危險已經消除的時候，也沒有人能夠歡呼出聲，這一天積攢下來的種種情緒密密地凝結在人的表皮之上，讓他們壓抑窒息又麻木不仁。

天空有些翻白，這一抹白并不純粹，被裹在無盡的黑霧之中，看起來跟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樣。

但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這座城的毀滅倒計時已經被赤|裸|裸地擺在了衆人面前，哪怕蒙上雙眼都能聽到時間沙沙流逝的聲音。

季易望着天空，有些呆愣，他沒有空閑去想城市的滅亡，他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竄進來的氣體被收集起來然後消失……

防護罩在所有人心中的分量都太重了，所以其他人都只記得關注防護罩的修複進程，只有季易目睹了全程，看到這些有毒氣體是如何消散的。

就像是被淨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