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一高中是整個57號城內最好的高中,也是唯一的高中。
2157年,資源枯竭,人口萎縮,文明發展處處受限,連帶着教育也變得萎靡起來。
大多數人連活下去都很困難,更不會有閑心去念書,更何況教育系統被聯盟牢牢把控,準入門檻高、淘汰率高、升學率低……
這樣一來,但凡能夠入讀第一高中、并且順利畢業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在57號城內得到一份優厚的工作。
季易按着身體殘留的記憶很輕易就找到了教務主任的辦公室,門是開着的,裏面正在會客,季易便沒有作聲,只站在外面。
辦公室內的聲音不小,季易看似站得規矩,其實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裏面說的是今年的升學率,第一高中今年只有一位學生順利升學,其餘的統統慘敗,創了個歷史新低。
“聯盟的考核隊就要來了,以現在的情況,我們很有可能被降低到四級城市……”
“有李路兩家頂着,這不是我們需要操心的。”
“我想你是忘了上次考核之所以不能通過,一個重要環節就是教育版塊評分太低!你再想想今年的升學率!”
“……但今年不一樣,路家的試驗園種出了桃子,聯盟會将這一點列入進去,我們沒必要擔心……”
“唉,希望是這樣。今年高考難度加大了不少,往後我們給學生的訓練也得對照着來,不能再這麽被動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
裏面的人說話頻率漸漸低了下去,季易知道這是談話要結束的前奏,他不動聲色地低下頭,模仿着記憶裏季魚的樣子,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季魚這個人單薄又平凡,僞裝起來再容易不過。
裏面的腳步聲朝着季易層層傳遞過來,幾秒之後便有個高大的禿頂男人鑽了出來,他看到季易先是一愣,接着反應過來,“你就是那個複讀生……季魚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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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易點點頭,沒有說話。
禿頂男人對季易毫無興趣,見他這幅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模樣更是失了耐心,只扔下一句“主任在裏面”就匆匆離開了。
季易等禿頂男人走得遠了之後才輕輕敲門,他敲門的聲音很輕,一開始裏面根本沒有反應,又重複敲了幾次之後才得到一聲“請進!”
季易麻木地收回手,心裏不自覺閃過一絲厭惡——太麻煩了,雖然簡單,但要扮演季魚着實令人不悅。
若是能跟季魚面對面,季易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因為心煩而動粗。
将這個雜念撇開,季易進了辦公室。
主任正是朝着夕陽邁步的年紀,全身上下哪哪都不好用,季易進門的時候他正靠牆邊做些簡單的調節動作舒緩腰背,見到季易有一瞬間的呆愣,緩了會才想起來對方是誰。
“坐吧。”主任不鹹不淡地說了一聲。
季易乖乖找了個地方坐下,沒坐實,稍微挨着點沙發的邊,也不敢東張西望,就老老實實地低着頭。
看着季易這幅卑躬屈膝的樣子,主任心裏莫名憋了口氣,到底還是忍住了,懶得浪費時間,調出資料公事公辦:“季魚……哎,你改名了?行吧,季易,你本來是第一高中32班的學生,高中三年的考核都順利通過,在校期間沒有得到過任何警告以及處分,符合畢業的條件,但你因為住院錯過了高考,住院期間提交了申請,希望能得到一次複讀的機會。”
季易點點頭,微弱地“嗯”了一聲。
主任:“……”
主任無端咳嗽了幾下,平複了一下心情才繼續:“本來我們是不允許複讀的,不過考慮到你這次住院确實是意外,而且也算是見義勇為,校方經過研究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聯盟的批複下來了,你可以從今天開始插班複讀,還有疑問嗎?”
“沒有,謝謝主任。”
主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知道流程,自己去找33班的班主任報道,沒別的事就去吧。”
季易應下,小聲且有禮貌地道別之後離開了主任的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的瞬間,他的臉又垮了一次,心底的煩悶瘋竄,難以控制。
要是讓他一輩子保持這個模樣,他遲早得瘋。
還好前方就有條出路——複讀,重新參加高考,然後永遠遠離57號城。
只要出了這座死城,外面就沒人認識季魚,到時候季易想怎麽來就怎麽來。
深呼吸了一口氣,季易平靜下來,只有一年而已,沒什麽忍不了的,在季魚自殺之前,他就忍了很多很多年。
新的班主任是個效率很高的人,季易找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将相關的材料都準備好了,為季易省了不少事。
班主任趕着讓季易去上課,匆匆交代幾句就趁着課間休息将季易送進了教室。
教室裏人不多——第一高中淘汰率很高,能夠一路通過層層考試升到高三的人實在太少了。季易粗略地數了數,這間教室之內只有十五個學生。
教室裏很寬敞,每個人都可以獨享一張桌子,也就不存在難以安排座位的情況,班主任随便點了個位置讓季易坐過去。季易都走出去半步了,他才恍然想起來,拍了拍季易的肩膀說:“不要有壓力,好好學,畢業沒問題的。”
目标遠超畢業的季易:“嗯……謝謝老師。”
班主任很滿意季易的乖巧,推了推眼鏡又匆匆離開了。班主任前腳一走,教室裏氣氛瞬間就變了,數道目光落在季易身上,帶着各種各樣的打量意味。
季易不遲鈍,甚至可以說得上非常敏銳,對于周圍的目光他心知肚明,若是他願意還能分辨出究竟是誰誰誰在看他。
但季易沒有,他簡單粗暴地将這些人統統忽略。
季易的目标很明确,57號城只是他的一個起跳點,他一定會離開這裏,沒有必要為不相幹的人和事浪費精力,只要沒人招惹他,他不介意沿着季魚曾經的軌跡收斂一年。好不容易才有了活下來的機會,季易是一點都不想浪費。
上午的課一晃而過,午餐是由學校統一分發的,質量不差,算是第一高中學生的一個福利。
季易坐在餐廳的角落裏用餐,時不時就能聽到一個名字從不同的方向傳來,包裹着這個名字的內容不盡相同,但所溢出來的情緒抓起來一看無非就是驚訝、不屑、嘲笑罷了。
他們所說的內容季易不需要認真去聽也能猜個七七八八,其中不乏一些苛刻的用語,不過季易完全不受影響,還能安然地吃他的午餐。
周圍人沒有等到想象中的反應,好奇心更加旺盛了幾分,沒多久就有人挪到了季易附近,狀似無意地談論起來——
他們反複談及的這個名字是“路北嶼”,曾經季魚的同班同學,從頭到腳都寫着風雲人物,是57號城兩大地方家族之一路家的長子。
是無數同齡人愛慕暗戀的對象,包括季魚。
午間休息很快結束,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走了進來,周身的每個棱角都尖利有範。女老師沒有廢話和多餘的興趣,并沒有為季易的到來特意說上幾句話,直截了當就開始講課。
紙質書算是稀有物,即便他們都是第一高中的學生也不可能人人都配備一套,他們所能用的還是電子材料。
這堂課一上就是三個小時,中途短暫地停過幾分鐘,總的來說壓力不小。這些內容季魚都學過一遍,季易雖然不能将相關記憶完全喚醒,但總歸是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學起來并不艱難。
臨近下課,季易客觀評估了一下自己的學習情況,考入大學的希望不小。
這個事實讓季易高興了幾分,也就忽略了周圍隐約回蕩的某個晦氣的名字。
下課之後,面無表情的女教師叫住了季易。
季易一愣,無論是他還是季魚都跟這位老師應該沒有什麽更深一步的交集才對,這位又不像是會特別關心插班生的主,不明白她叫自己出去的用意是什麽。
心裏疑惑不減,季易臉上倒是藏得嚴實,規規矩矩地跟着女老師離開了教室,一路朝着辦公室走去。
“你是季魚?”
“老師,我現在改名了,叫季易。”
“哦。”女老師并不關心季易改名的心路歷程,“鄭老師找你,你知道她的辦公室吧?自己過去沒問題吧?”
季易按捺着心中的疑慮,仔細道謝之後朝着這個鄭老師的辦公室摸去。
對于這個鄭老師,季易稍微有點印象,她曾經是季魚的老師,應該是個溫和、富有同感心的人,在季魚住院期間,她甚至還去探望過一次。
這樣想想倒也不意外,這位鄭老師确實熱情過度,對學生關心令人感動。
不過季易顯然是不在這個範圍之內的,他想的只有要怎麽平順地應付完這一位同情心無處安放的老師。
鄭老師對季魚的事知道得要多一些,比起其他人更難處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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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辦公室,鄭老師見到季易露出了個和煦的笑容,招呼季易坐下,還給季易倒了杯水——水也是珍惜資源,全城統一供應,按人分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配給标準。
作為第一高中的學生,季易是不缺水喝的,但也僅僅是不缺。
鄭老師能拿出一杯水招待季易……說明她對這個學生确實足夠上心,或者說,季魚非常能夠刺激她的同情心發作。
鄭老師其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需要交代,她先問了幾句季易在學習上有沒有困難,得到季易标準客套且略微疏離的回答之後也沒有異樣,反而進一步表示她可以幫季易補課,讓季易碰到什麽麻煩都可以來找她……
她說了一堆,季易不怎麽走心地聽着,他對談話的內容沒有興趣,他所留心的是鄭老師的反應——季易必須知道這位鄭老師跟季魚究竟熟悉到什麽程度,會為了季魚做到什麽程度。
不過季易也沒有太過跳脫的表現,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這很符合季魚給人一慣的印象,卻也不夠尊重別人。
鄭老師全程沒有異議,連臉色都沒變過,似乎對此早已習慣——她對季魚的容忍度不低,季易心裏想着,能夠基于同情做到這個地步,這位鄭老師可真是個……聖母,可惜一點作用都沒有,從她的角度來看她能夠感到自己,殊不知真正的季魚都已經自殺離世了,她撒出去的這些溫暖根本沒能擠進季魚心裏。
季易在心裏盡情地鄙夷着鄭老師,臉上依舊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低着頭像是在抗拒全世界。
好不容易等鄭老師将雜事都交待完畢,季易估摸着差不多應該能走了,卻不想鄭老師停頓片刻之後,略帶猶豫地問了一句:“那個騙子抓住了嗎?”
“還沒有。”季易答得很快,并不意外鄭老師會知道這件事,畢竟不管怎麽說這對季魚而言也算是件天大的事。
季魚高考前被人打斷了腿,拿到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賠償,可惜這筆錢還沒焐熱就被騙了個幹淨。
騙子拿着錢潇灑走人,不知擱哪快活去了,留下季魚在醫院裏夜不能眠。
季易剛才對鄭老師那點漫不經心的鄙夷一下子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季魚各種難言的輕視,這些情緒都快凝成了實質,以至于都無法在表面上顯露出來。
千言萬語繞了一個又一個的死結,最後只能看得出來一句話——季魚死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