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差

第1章 ☆、章

“您的改名申請已獲批準，生物采樣核對無誤，這是新的身份卡，請收好。”

機器人沒什麽感情起伏地稱述着，隔着櫃臺将一張身份卡遞了出來，在對方伸手來接的同時，機器人突然擡起了頭，目光死板地平視過去，盯着外面這人的雙眼，“從現在開始，您就是季易了。”

機器人的做工非常精致，咋一眼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猝不及防被這坨金屬看了一眼，季易有些錯愕，不過機器人随之就低下頭，剛才那一眼好像只是一個錯覺。

季易瞥了機器人幾眼，若無其事地掃過它的工號——EI838。

EI開頭的機器人有秘密拍攝權，可以在不告知當事人、不獲得審批的前提下執行拍攝任務。

EI系列的機器人級別不低，卻被安排在信息管理處發發身份卡……顯然是別有深意。

57號城作為一個偏遠的三級城市，每年都有些在聯盟排得上號的罪犯偷渡進來，城內自然也就相應地提高了安全級別。

想到剛才機器人特意擡頭看了自己一眼，季易很确定這坨鐵疙瘩就是在拍照，用處是什麽還不太好說……季易頂着的這張臉，從出生到現在的十八年裏就沒做過出格的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出彩，不值得任何人注意。

只是季易總感覺被哽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不下。他一邊若無其事地朝外走，一邊在腦海裏将這件事過了一遍——城內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務都是由路家管控的，如果聯盟不突然插手，這張照片最後的流向便會是路家。

可季易沒違背過城中規章，路家犯不上特意難為他，最後也就是無事發生。

季易将那一點擔憂塞回心底，朝着自己的身份卡上掃了一眼。

新的身份卡白底，上面戳了一個藍色的徽章，是一枝卷曲起來的矢車菊——這是57號城的象征。

除了矢車菊，身份卡上還印了兩個明顯的字——季易。

季易指尖輕輕在這兩個字上摩擦了一下，悄無聲息地笑了一下，徹底走出信息管理中心。

一出門，外面就是一片荒涼。

這倒不是因為信息管理中心被安置在了什麽郊區，實際上這一塊也勉強算是中心地帶了，只是外面的街道清冷得可怕。

季易走了幾分鐘都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影，只在一個路口撞到了兩個執勤的巡街機器人。

這種機器人數量非常多，個頭在正常成年人的兩倍以上，攜有攻擊性武器，不過級別很低，主要負責的任務就是在街上晃悠，然後随機抽查居民的身份卡。

身份卡是合格居民的象征，若是遇到抽查拿不出來，一律會被視為“偷渡者”，巡街機器人擁有當場采取強制措施的權力。

季易将身份卡遞了過去，等待檢查的過程中，他下意識朝着天空望了一眼，心裏閑閑地想偷偷摸摸地過活和正大光明地走出來……似乎也沒什麽區別，都是一樣的憋屈。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是在下雨，季易難以判斷，因為57號城上空有一張巨大的防護罩将雨水隔絕在外，同時也将城裏的居民困在其中。

2157年，世界污染嚴重，資源匮乏，已經到了人類難以生存的地步，所有人只能依仗着城市的防護罩生活，輕易離開防護罩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當然，他們也無法輕易穿越防護罩就是了。

防護罩是一個城市賴以生存的基本，所有的出入口都由聯盟嚴密把控，進出需要經過嚴格的審批程序，有些人終其一生也無法離開自己生長的城市半步。

機器人掃描了一遍身份卡，又臨時采樣核對了季易的生物信息，确定無誤之後将身份卡交還了回來，全程沒有多說半句廢話。

看着機器人遠離的背影，季易嘴角扯起一道冷笑，機器人就是這點好，這些巡街機器人只會遵照程序做固定的檢查任務，不會多做延伸。這要是換個真人，八成是要多問季易一句——你之前是叫季魚？怎麽剛從醫院出來就要改名？

身份卡必不可缺，也就是說，只要是在57號城內，無論做什麽都需要刷卡驗證，所有的一切活動都會被精确記錄在內，任何一點的異常都可能會引來無盡的盤查。

除了在自己房間之內，居民們毫無隐私可言。

收回視線，季易将身份卡挂上，悠閑地朝着“家”裏走去。

從季易所處的位置到他家大概有三十分鐘的路程，然而他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一個有熱乎氣的對象，整個城市空蕩得仿佛是座死城。

雖然如今人口驟減，不過街上無人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城市上空的防護罩。

57號城的防護罩并不嚴實牢固，它有破漏的風險，曾經也出過幾次意外，破漏之處很容易蹿進有毒氣體，對人體絕對是毀滅性的打擊。于是乎，出于安全考慮，57號城的居民無事都不會在外瞎逛。

據說一百多年前的城市是繁華擁堵的代名詞，可惜這種盛況已經不複存在，現在的城市只是一個供人茍活的軀殼。

季易走得慢，沿途不斷播報着廣播，他還挺有興致地聽了一路——

“……專家保守估計，近30個城市的自然資源會在五年之內徹底耗盡……推行次一級的食物迫在眉睫……”

季易聽了幾耳朵，沒忍住又笑了一聲。

次一級食物？現在供應的食物已經是有毒有害類的人造食品，再次一級簡直難以想象。

他的家在三環附近，是一套很小的房子，裏面的東西陳舊破敗，不過房內很幹淨，幾乎到了一塵不染的地方——這是季易這幾天的功勞，他似乎是有些輕微的潔癖，實在無法忍受這個房間的不堪，出院之後便親自動手裏裏外外掃除了幾遍，如今終于勉強有點些成效。

進了門，季易習慣性地呼吸了一口——很好，沒有再聞到什麽酸臭發黴的味道，房間裏很清新，處于季易的舒服範圍之內。

季易換下鞋仔細地碼好。

門口的鞋櫃很小，裏面存貨也不多——季易清理過了一遍，将太髒太破以及不屬于他的東西都扔了個幹淨。

季易看了看時間，快到點了，他趕緊進房将準備好的垃圾袋拎了出來。垃圾袋很小，這是最後一波需要被清理的垃圾，裏面沒什麽污穢，有的只是一本舊書和一個幹枯的桃子。

桃子這種東西在現今可謂是有價無市，難求得很，而季易卻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57號城的垃圾處理程序非常嚴苛，甚至于每人每天的垃圾産生量和種類都有條條規定束縛，這也是季易為什麽直到今天才将垃圾處理完的主要原因。

他站在規定位置，等着抽檢垃圾的機器人過來，還順手從垃圾袋裏抽出書翻了起來。書是一本很小很薄的筆記本，封面上印着幾個大字——57號城第一高中。

這幾個字幾乎是每個57號城內的少年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而筆記本就是這人順利升上高中的象征。

季易只是掃了一眼，接着翻開了扉頁，上面寫了個名字——季魚。

季易微微發着呆，旁邊不知不覺來了個大媽，她朝着季易的手中瞥了一眼，誇張地“哈”了一聲，等季易看過來之後才道：“季魚啊，這不是你們學校獎勵的筆記本麽，怎麽不好好收着。”

如今的年代，造紙工藝極度精湛，可在缺乏原材料的情況下，紙張依然顯得格外稀少，有些四、五級城市的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見到一張a4紙。

不過第一高中財大氣粗，擁有些筆記本還是不在話下，開學第一天每個人都得了一本作為獎勵。

也是季易家裏唯一的一本筆記本。

季易淡淡地看着大媽，看得大媽心裏打了幾下鼓，以往季魚可是從來不敢擡起頭看人，今天猝不及防被季易給看了一眼，大媽哆嗦了幾下，莫名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最後只能歸結于今天的季魚心情似乎有些不好。

出于某種直覺性的危機感，大媽換了話題，沒有再問關于這個筆記本的事，“你的腿怎麽樣了？沒大事吧？”

季易終于點了點頭，“沒事。”

大媽張口還待繼續批判幾句行兇者的嚣張，季易略微有些不耐煩地看了過去，大媽只覺得有一把利刃橫空掃過，差點便将她這一層皮肉削了下去，當下便忘了要怎麽說話。

“我改名了。”

就在大媽懷疑人生的時候，季易突然冒了這麽一句話出來。

大媽：“啊？”

“我現在叫季易。”

季易并沒有多說的打算，他将筆記本塞回垃圾袋，交給了機器人，等對方确定沒有錯誤之後就走了。

機器人沒有感情，不會對季易扔棄筆記本的行為感到詫異，這令季易感到很滿意。

轉過身，季易露出了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容，總算将季魚的一切都處理掉了。

從今天開始，再也沒有季魚這個人。

活下來的是季易。

季易最後看了一眼有些恍惚的大媽，季魚就是這點好，平凡沒有特點，活着死了沒什麽區別，跟周圍人往來不多，社交關系簡單到足以一眼看到盡頭……以至于換了個芯子都無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