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取道
王谧沒有辜負期望,一支完全沒有受到訓練的北府新軍,從江畔偷襲,八千人端掉了一萬人的隊伍,搶下了長江的江防,竟讨了個現成便宜,用桓越設下的江防鐵索,把桓越自己的水軍攔截在建邺西邊的水路上。而建邺的水師長水軍,在都督吳雲峰的帶領下,集結戰船,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長江江面上樯桅林立,船帆蔽天,雖則實際士兵不夠,但戰船竟成壅塞江流之勢。桓越見勢不妙,只能氣急敗壞地退了回去。
建邺方面大大地舒了一口氣,雖然桓越仍盤踞在與歷陽相隔不遠的淮南郡,但是畢竟算是退兵了啊!
建德王皇甫道知,以攝政王的名義草拟皇帝聖旨,大大封賞了長水都督吳雲峰,然後,把他視為奇貨的北府軍分撥給了吳雲峰,正是要打壓歷陽的楊寄。
糧草還在歷陽,但說好的犒勞北府軍的軍饷卻沒了下文。皇甫道知的落井下石,氣得楊寄一把把頭上的鹖羽武冠掼到地上:“媽媽的!該死的皇甫道知王八蛋!搶老子的功!搶老子的兵!還搶老子的錢!!”
前兩者,尚可忍,搶錢之仇不可忍。
沈嶺撥着指甲,慢悠悠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再說說,北府軍怎麽有那麽大能耐,八千個幹掉了一萬個?“
楊寄胸口起伏,端了杯水喝,凝神想沈嶺的問題,才讓自己平靜了一點:“北府那幫家夥,一半是周圍郡縣的囚犯,強盜扒手奸污犯,啥沒有?在獄裏天天吃發黴的牢飯,還經常被克扣,一肚子戾氣正沒處撒,聽王谧說江邊的桓軍吃的都是肥豬肉炖蘑菇,口水流下來都能淹死桓軍了。為了搶吃的用的,上去就沒客氣,又是背後偷襲,釘耙鋤頭也有暗勁兒啊!”
沈嶺點點頭:“多好!這樣一支隊伍,只搶到了幾碗肥豬肉炖蘑菇,勢必是不滿足的,送到吳雲峰那裏上上規矩。”
楊寄忽然明白了,這下樂得差點沒把剛剛喝的水噴出來。
楊寄在所住的郡牧衙署倉庫裏,把亮汪汪的銅錢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後仰着頭算着:“這麽點錢,要是分給一萬兩千個人,每個人也分不到多少;要是再分到北府的一萬人頭上,又要打個對折。少了,還不如不分……”
這些明晃晃的愛巴物兒,讓窮了半輩子的楊寄愛不釋手,趁人不注意,先抓了兩把揣自己的腰囊裏,然後拍拍手,心滿意足地走了。
轉天,他這裏的斥候飛馬傳來重要的消息:荊州都督陶孝泉和巴陵刺史陳喬之,各帶水陸軍伍,前來建邺勤王,兩邊的人馬加起來,有三十萬之衆,就算和桓越一對一地打硬仗,也頗有勝算。沈嶺翻閱着軍報,翻來覆去大概都要翻爛了,突然把楊寄拉到書房裏,摒絕從人,關好門窗,說:“我想了又想,還是我去一趟桓越那裏吧。”
“你去?”
沈嶺點頭:“只有我去,除你之外的其他人,誰能把全本西廂記放在肚子裏?你是主将,又不能走開。”
楊寄奇道:“你去幹什麽呢?”
沈嶺說:“助桓越一臂之力。”
“你想桓越贏?”楊寄大詫,“你不是一直說,桓越不得人心,不得勢力,将來不能成功,跟着他沒戲的嗎?”
沈嶺說:“可是如今,你僅僅就一萬多點人,一座孤城在手。連老婆孩子還不在自己手邊。等下建邺皆大歡喜了,就是你這條走狗被烹殺的時候了。到時候,你是一個人和全大楚的力量對抗,還是奴顏婢膝求他們放過阿圓,自己願意以死謝罪?”
楊寄驚呆了,眨着眼睛說不出話來。他近來在沈嶺的逼迫下讀了幾本書,兵書有,史書更多,想想淮陰侯韓信,想想梁王彭越,越想越覺得心寒。“可是……”他喃喃說道,“桓越現在已經急紅了眼,我又等于做了背叛他的事,你孤身去他那裏,有個好歹怎麽辦?”
沈嶺笑道:“你就當拿我做賭注,打了一場賭吧。”見楊寄神色焦急,又撫慰說:“我心裏有譜,除非桓越見都不願意見我,直接拉出去砍了,否則,我總有辦法說動他。你換個角度想,桓越此時被兩面夾攻,他最想的莫過于哪一面可以喘息一口,說不定我過去,正是急人所急,雪中送炭呢。”
原來這位二兄,雖然不是賭徒,卻也不失賭徒的心态。楊寄看他篤定,心裏的忐忑也減少了不少,準備停當之後,派了幾個得力的親信,送沈嶺前往。沈嶺在幫助下上了一匹矮馬,回頭對楊寄說:“如果我不測,你切記不要為我争任何東西,讓事情悄無聲息過去便是了。”
楊寄看他深邃的眼神,略一想就明白:沈嶺此去做的是游說的事,卻是為他楊寄私人,而不是為公,萬一有哪裏存心作祟,也能做出一樁禍事。他果然思慮周密,不留痕跡。
前線的戰局,通過建邺和歷陽的斥候傳遞來一道道軍報得知。總而言之是此消彼長,此長彼消,楊寄的擔心卻不完全在這兒,他白天帶着士兵夯實城牆,挖掘周邊的防護溝,檢查水中的鐵索,晚上閉上眼,眼前亂糟糟就是沈嶺、沈沅和阿盼衆人,一時在笑,一時在哭,一時又血淚淋漓。
桓越所在的淮南郡在歷陽西南,黃梅雨季即将到來,道路泥濘,而空氣中常因雨霧而顯得污穢灰暗,到處都是霧蒙蒙的濁黃色。這一天,驿路上遠遠三騎打馬飛馳而來,楊寄眸子一亮,旁邊一人湊趣道:“必是沈主簿回來了!”
楊寄的眸子卻又暗了下去:“不是。沈嶺的騎術可沒這麽好。”
來人是王谧。城門口放下吊橋,讓他過了護城的河道,甕城兩邊嚴陣以待,王谧自己都感覺有些心驚肉跳的。好在那個熟悉的身影在裏頭第二道城門邊等候着,輕軟皮甲,外頭是绛紅色的厚缯鬥篷,是這昏黃天色中的一抹閃亮。
楊寄微笑道:“回來了!都瘦了!”
王谧伸手擦了擦額角的一塊幹涸的褐色血跡,突覺鼻酸,幾步上前,未及沉下身子,已經被楊寄有力的手一把挽住:“王參領,此刻不是鬧禮數的時候。快把前面的情形告訴我!”
王谧鼻尖微微泛紅,吸溜了兩下才說:“拉鋸戰,好難!”
“北府軍……”
這下,對面的鼻尖和眼圈是徹底紅了,王谧輕輕嘟囔了一聲,大概是不宜與聞的罵人髒話,然後才正色對楊寄道:“吳雲峰根本不把人當人!”
楊寄聽他說了才明白,原來,北府軍人色混雜,雖有不少老實巴交的農民和市井平民,但也參雜了一些來自周邊監牢裏的犯人。吳雲峰得到這樣一支隊伍,非但不感激建德王的厚意,反而視作仇雠,格外歧視。打仗時最艱難的地方、死人最多的地方都派北府軍的人去,戰死的人多,還笑稱“又為國家除害了”。幾個賊囚犯惱了,說了幾句牢騷話,結果馬上人頭被割了吊在轅臺的旗杆上示衆。
這會兒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估計也快熬不過去了。
楊寄冷着臉聽,許久才似對周遭的人在說話:“這些不是窮出身的官員,哪裏把百姓當人過!”
于是,大家也愈發覺得,只有在楊寄這裏,自己才有了人的尊嚴。因為這點子的同仇敵忾,軍心愈加團聚起來。而楊寄“愛兵如子”的好名聲,也是不胫而走了,惹得歷陽之外的四方軍隊士卒們,無比欽羨。
望眼欲穿中,沈嶺也回來了。他身子越發顯得瘦了,裹在髒兮兮的寬袍裏,眼睛下面一圈郁青色,但他見到楊寄,卻眉眼舒展,對他一笑:“我回來了。”
知道是好消息,楊寄心裏微微一定,又知道與沈嶺的交談不宜讓外人聽聞,所以首先把他讓到了自己的書房裏,才問:“我都急死了。你是什麽打算?桓越信不信你?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沈嶺端過案上的水壺,“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一壺涼茶,抹了抹嘴邊的水漬,笑道:“你別急嘛,我一件一件說給你聽。我在争取讓阿圓到你身邊來。”
“還有這樣的好事?!”
沈嶺點頭道:“我見到桓越,先和他打了招呼,說楊領軍的妻小都在建邺,要他明着幫忙,等于是把‘叛國’兩字寫在他的額顱上,完全置家人子女于不顧,确實不大可能。桓越倒也颔首,并沒有為難我,只是問,京口殺出來的北府軍,為何打着的是‘楊’字的旗號。我說,此乃庾含章的詭計,楊領軍畢竟有英雄的名號在,可以唬人,看現在,北府軍不就是盡在長水軍中服役嗎?這樣桓越算是信了五七分吧。”
“其次,建邺是國都,舉國之力都在那頭,廣陵、京口、歷陽,以及南邊的大片領土,都在皇甫氏的手中。想要一舉破國,該在荊州援兵到達之前,這會兒時機已經過了。但是,欲固東南者,必争江漢;欲規中原者,必得淮泗。如今趁荊州、江陵、巴陵三郡空虛,反客為主,得荊州而扼江左,才是長遠之計。
他又說:“我聽你說過,陶孝泉和陳喬之,一個是庾含章的人,一個是皇甫道知的人,面和心不和,是吧?”他見楊寄點頭,便篤定地又說:“所以,我和桓越說,想對付分兵對抗兩人,難度太大,不如單個擊破,另一人必不來救。到時候,便可以趁虛而入,反頹勢為勝券了。”
這裏的關系,楊寄在這些日子的琢磨中,已經明白了。“那麽,阿圓怎麽到我身邊來呢?”這是楊寄最關心的事。
沈嶺目視楊寄,一字一字清晰可聞:“你想好了,那是一條計謀,更是一場潑天大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