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姊妹
庾清嘉安安靜靜在屋子裏刺繡,繡花繃子上一塊大紅綢子,已經密密地紮了一個插滿牡丹的玉花瓶兒,四邊圍着的五蝠圖案剛剛起了頭,針針平服,頗見功力。一個丫鬟輕輕進來,笑眯眯說:“大娘子,二娘子來了。”
在庾府,庾清嘉特別享受家中人等用這樣的稱呼,而不是喚她“王妃”;又聽說妹妹來了,更是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繡花繃子,含笑道:“人呢?”
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背着手,一臉調皮的笑走了進來:“阿姊,難道是想我了?”
小姑娘便是庾獻嘉,比姐姐更加标致,明眸善睐而唇紅齒白,鮮豔得宛如海棠花似的。庾清嘉見她小鳥兒一般飛過來,笑道:“都快嫁人的小娘子,行事還這麽莽撞!哎!別動我的繃子,仔細摸髒了!哎,也別壓我的肚子……”
庾獻嘉在姐姐面前,永遠是一副活潑潑的模樣,歪着頭笑道:“我的手不髒,阿姊的花繡得那麽好看,還不許我學?阿姊小時候還肯抱我,現在嫁了人,連靠都不許我靠近,莫不成心裏就只有姊夫了?”
庾清嘉難得的歡悅,點點庾獻嘉的額頭說:“沒幾日,你也披紅裝嫁了,我就能臊得你回來!”
見庾獻嘉扭股糖似的往姐姐懷裏滾,一旁的大丫鬟笑着阻攔道:“二娘子別鬧!你阿姊肚子裏有小寶寶,自然不能壓呢。”
庾獻嘉作出恍然的模樣,看看庾清嘉還沒有變化的肚子,又看看她手中的紅綢子,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這是娃娃的襁褓!這麽豔的紅色,難不成阿姊想生個女兒?”
庾清嘉微露愁色,淺淺笑道:“女孩子好,男孩子生出來尴尬。”
皇甫道知早早地把自己的庶長子皇甫兖立為世子,曾讓孫側妃在正妃面前嘚瑟了好一陣。庾獻嘉是個人精兒,看看姐姐的神色,便也不多語,任姐姐放下針線,輕輕地撫自己的鬓角。庾清嘉看着妹妹,滿眼是疼愛:“阿獻,你是幸運的。日後嫁人,要找個自己喜歡,而且人品好的男人。阿父疼你,你不要怕羞,想什麽就說,他會答應的。”
庾獻嘉偎着姐姐,笑道:“姊夫那樣的,不就很好?家世富貴不說,長得英俊不說,當年口占詩句,便是有七步之才的,阿姊是不是也不怕羞,對阿父說了,然後阿父就答應了?”
她分明是故意逗笑,可庾清嘉一點都笑不出來,點點妹妹的腦門說:“阿姊瞎了眼,不會看人。你将來不要學我。”
庾獻嘉笑道:“我才不學你!阿姊你喜歡清俊憂郁的,文采出衆的;我可喜歡英明神武的,器宇軒昂的。”她少女的心思,擡着眼望着頭上的彩繪承塵,上面畫的是翩翩的彩蝶,荷塘裏嬉水的鴛鴦,缤紛美好。她還沒發多久的呆,便聽姐姐在笑話她:“哦!原來是這樣的!叫阿父到營裏,尋一個漢子,一定要絡腮胡子,黢黑的臉,最好身上到處是黑毛,你才喜歡。”
姐妹倆頓時笑鬧着滾做一團。丫鬟婆子忙不疊地把她們倆分開。庾清嘉難得那麽高興,掠着散落的鬓角,得意洋洋地看着妹妹;而妹妹呢,撅着嘴,皺着鼻子,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沖姐姐“哼”了一聲。
突然一個門上的婆子匆匆進來通報:“大娘子,大王來了。”
庾清嘉立刻換了一張面孔,對妹妹說:“阿獻,你回避一下。”庾獻嘉笑道:“幹嘛,怕我把姊夫搶走了?”她縮着頭,躲過了姐姐的拳頭,躲到了屏風的後頭。
“你來了。”庾清嘉的聲音在見到皇甫道知之後,變得和以往一樣冷冷淡淡的。而皇甫道知,也用同樣的冷冷淡淡回應:“嗯。”一個多餘的字也無。
兩夫妻枯坐了一會兒,皇甫道知說:“現在形勢不好,桓越比我想的厲害,已經把建邺團團包圍了,我們雖憑着長江之險,但也未必攻不破。而荊州那裏的援兵,趕過來不是三五天的事。”他頓了頓,看着庾清嘉說:“你帶着世子,先到會稽去避一避吧。你父親的部曲大半在那裏,總可以保你的平安。”
他難得地流露一點溫情,庾清嘉已然目中瑩瑩,好一會兒才說:“建邺破,南下便如流水,我獨自守着會稽,有何意義呢?”隔了一會兒又說:“不至于吧?不是說歷陽都奪下來了?其他城池,雖也是與建邺隔江相望,但江面闊平,江防容易,桓越就那麽點人,總不至于插着翅膀飛過來?”
皇甫道知撫膝搖頭:“誰知道呢!如今建邺拉不出一個帥才,幾座城都是一觸即潰,照這個趨勢,只怕……”他驀然擡頭望着妻子,試探地問:“你說,如果把獻嘉嫁給桓越,賜他九錫,有沒有希望兩軍和解?”
庾清嘉已經冷下臉色,冷笑道:“桓越是個龍陽,殺自己妻妾時眉頭都沒皺。獻嘉……姓的是庾,我們庾氏,好歹在桓越的檄文裏還是忠君之屬,又不是他要清君側的對象!”
皇甫道知見她變臉,也自尴尬,擺擺手說:“我白說說。形勢急迫了,未免病急亂投醫,你別多想。桓越現在是逐個擊破,真的你阿父把我綁給他‘清君側’,他下一個對付的難道不是姓庾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庾清嘉自然明白,只是為皇甫道知的自私生氣而已,少不得還是回轉顏色,說:“江東忘戰日久,武備廢弛,士不習兵。此時是須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時候,那個楊寄,阿父如此看重他,這次又在歷陽凱旋,你為何不願用他?難道……還在想人家老婆的心思?”
皇甫道知的臉色青白不定,半日方道:“你瞎說!那個蓬門女子,我哪只眼睛瞧得上?太傅也說要用楊寄。我只是擔心,這家夥滑頭,別趁着這個機會建立自己的力量,到時候狼沒有打掉,硬生生又養出一只豺來。”
庾清嘉道:“他也不過市井黎庶出身,雖有英雄的名聲,畢竟沒有根基。打贏桓越,你若放心的,放他回去繼續做田舍郎;你要不放心,借刀殺人的伎倆多得是,怕他什麽?”
皇甫道知點點頭:“好。那楊寄要招兵買馬,你去和你阿父說一說,歷陽民風彪悍,我那裏頗有幾個得力的,可以跟到楊寄那裏,做他的副手,幫着鎮一鎮。”
原來算盤打在這裏!庾清嘉懶得與他糾纏,點點頭說:“好。我告訴阿父。”
皇甫道知欣喜,瞥見周圍侍女都躲得遠遠的,便湊過去膩歪:“清嘉,我知道你心裏對我好。這一劫過去,我們回王府,一切還可以從頭來過……”庾清嘉按住他探下去的手,輕聲道:“別鬧!我不舒服。”
皇甫道知最厭妻子這種一本正經的樣子,頓時沒了興致,反而騰騰地生出怒火來,但此刻在人家家裏,仰賴人家父親,他不得不收斂着脾氣,扯一扯嘴角,脫開手往後背着,說:“好吧。那我回王府。”
孫側妃和一群媵妾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庾清嘉心裏微微的酸,卻不願意表現出來,淡笑道:“大王也該回去看一看了。世子,也可以帶回去了。”
皇甫道知走了一會兒,庾獻嘉才從屏風後拍着胸出來:“阿姊,你幹嘛對姊夫冷冰冰的?”
庾清嘉冷笑道:“人家打算把你嫁給桓越,你聽動心了?覺得他是大大的好人?”
庾獻嘉臉一紅:“阿父才不會同意呢!”
庾清嘉覺察妹妹的态度有些不對,不由警告道:“你別想左了!桓越雖然會打仗,但并不是會打仗的都是英雄,裏頭也有枭雄,更有禽獸!”
庾獻嘉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最後變得彎彎的,笑了:“那你們一直說的那個楊寄,是英雄?是枭雄?還是禽獸?”
楊寄打小被人罵“混蛋”、“混混兒”、“沒出息”、“殺千刀”……都有,唯獨還沒被和“禽獸”相提并論過。不過,他也無從知道,自己在一個小姑娘口中有這樣的“口碑”。只是和沈沅團圓了幾日,又被召到庾含章府上,他知道開拔的日子近了,心裏舍不得離開,但現在自己的命運還不能由自己完全做主,還是得恭順聽話才有機會,所以,他還是換了一身筆挺的衣服,梳洗得幹幹淨淨的,乖乖地在庾含章的書房前,恭敬地稽首為禮。
庾含章在書房的院子裏逗弄他豢養的鴿子,逗弄了一會兒,對楊寄道:“這幾只都是我的愛物。但人都知道,我并不是個玩物喪志的人。你可知道信鴿在打仗的時候,有什麽作用?”
楊寄聽都沒有聽說過,只知道秣陵的頭號昂貴餐館,有賣得死貴死貴的乳鴿湯……他老實地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庾含章便把信鴿傳遞消息的功用向他介紹了,他愛撫地清理着一只紫背信鴿的羽毛,然後一撒手讓它上了天,和其他鴿子一起,在天空中飛成一“盤”,鴿哨嗚嗚,群鴿跟着那只紫背的頭鴿,在白雲間悠悠地展翅飛翔。庾含章擡頭看了一會兒,正視着楊寄道:“你舉薦的那個王谧,做事确實很得力,這次在歷陽征兵,輕輕松松就是一萬人。這些人我交給你,但中領軍下頭還有十員校尉,你這支新伍,不能沒有熟稔的軍士訓練,對吧?”
楊寄知道他必然會往自己的軍伍裏摻水,便很大方地說:“那再好沒有!我自己,也差不多是個新兵蛋子呢!”
庾含章點點頭:“荊州軍,已經星夜疾馳,往建邺趕來了;巴陵陳喬之的人,也在拼命馳往建邺勤王。”他意味深長地看看楊寄,見楊寄若有所思,也不多說,取一哨在口邊一吹,遠遠的那盤鴿群,便在紫背頭鴿的帶領下,漸漸地盤旋着飛下來了。
楊寄突然說:“陳喬之與我有仇。那時候戰江陵王,他存心想送掉我的命!”
庾含章不置可否地挑一挑眉毛,仍然盯着天上的鴿子。楊寄卻知道自己此舉的含義:向庾含章示意:陳喬之是皇甫道知的人,而他是庾含章的人。楊寄也看了一會兒鴿子,又說:“歷陽是建邺西面的州府,新軍隊一萬人,也當有個名字,區別于原來的歷陽軍,就叫西府軍好了。西府軍,‘姓’庾。”
庾含章回頭微笑道:“十個校尉,有三個是建德王手下的。你,拿捏得住?”
楊寄笑道:“只要太傅能包涵,我就有辦法。”
庾含章點點手,示意楊寄跟他進屋,刷刷幾筆,丢了張字條給楊寄:“這幾個人,‘姓’皇甫。記住了,就把紙條燒掉。”
楊寄認真讀了一遍,念念有詞一會兒,便把紙條在屋子裏的香爐裏引了明火燒掉了。但他得寸進尺的毛病又來了,見庾含章似乎要送客,趕緊幾步上前,賠笑道:“練兵不是一兩日的事,我想帶老婆孩子,一起到歷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