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喋血
趙太後勝券在握,呵呵笑道:“死到臨頭,你還要垂死掙紮?桓執中,你仗着妹妹是先朝皇後,她在宮中好妒擅殺;你在廟堂為非作歹,把持朝政,我已經忍了你好多年了!如今,你賊心不死,欲送幼女入宮做皇後,想着當完國舅當國丈,好繼續作威作福麽?你嫌我趙家的女郎擋了路,便動手害她。人證物證俱在,你有什麽好分辯的?”
桓執中形容冷厲,瞥了一眼面色煞白、渾身顫抖的皇甫道知,卻也不分辯,只道:“公道是非不是你說出來就算的。先皇後是怎麽樣的人,我是怎麽樣的人,你一句話栽贓,又能服天下悠悠衆口?你有膽,便把我收監拷問,與那個構陷我的人對質;你沒膽,就在這裏殺了我,我留一雙眼睛,看你将來怎麽收場!”
趙太後大約曾經受過她婆婆桓皇後不少氣,此刻恨屋及烏,見桓執中如見仇雠一般,冷笑道:“你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還妄想着坐到牢裏,有黨羽部曲來營救你麽?那個招供的小宦官已經負疚自盡身亡了,并沒有人與你對質。”
她被成功的喜悅和過往的仇恨扭曲着的臉,粉敷得太厚,以至于看不到一絲紅潤光澤。她擡頭望着殿門外,昂然說:“尚書令,速派人帶陛下虎符,解萬春門、平昌門和奉化門虎贲校尉之職,命中常侍鮑叔蓮和銮儀衛衛又安随着去,接任三門值守。建德王,今日若處置桓執中這逆賊,你說該怎麽辦?”
尚書令庾含章面無表情,微微眯着眼睛,也不接令,也不動彈,靜靜地聽皇甫道知的答話。
皇甫道知卻不料自己這位嫂嫂如此雷厲風行,又如此顧頭不顧尾!眼下問到自己頭上,他嘴角抽搐,半晌才說:“臣遭遇大變,心神不寧,此刻不知如何是好。還請太後親自裁奪。”
桓執中笑道:“建德王,優柔寡斷,可不是成大事之品啊!”
皇甫道知幽怨地擡眼看了看自己舅舅,桓執中卻正眼都沒瞧他,撇過頭微微昂着,睥睨着上首站立着的趙太後,和那個一臉驚惶而傻乎乎的小皇帝。
趙太後無知者無畏,一身闖勁,根本不管不顧,笑道:“建德王确實優柔,這樣的逆臣,自然是明正典刑的了!給我殺!”
曾川正興奮着要立功。他手中的長矛第一個戳進桓執中的胸膛,濺出的鮮血噴了他一臉。
喋血皇宮正殿,大楚立朝以來還是頭一回,大臣們都傻眼了,看着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中書令桓執中身子搖了兩搖,踉跄後退。而紅了眼睛的其他虎贲侍衛,見大功給曾川搶去,哪裏能服氣,趕緊也一個個把手中的長矛長戟往桓執中胸口、腹部和咽喉戳去,愣生生把一個活人紮成蜂窩一般,水磨的澄泥磚上流淌着人血,殿中濃郁的龍涎香都掩蓋不住血腥味。小皇帝大哭起來,轉身向後,對自己身邊侍奉的宦官喊:“翁翁!抱抱!走!”而太後,大約畢竟是一介女流,這時掩着鼻子,随着宮女忙不疊地往後頭走。
皇帝和太後先溜號,下頭朝臣更是一窩火燒了的螞蟻似的,亂糟糟一團,有奪門而出的,有大聲號泣的,有趁亂觀望的。曾伯言大聲喊:“朝臣中桓姓的俱要當心!全部先行收押,審過之後再定罪責!有敢反抗者殺無赦!”
虎贲營的侍衛,也并不是個個朝臣都認識。反正認識的就抓,不認識的就問,他們握着利器,面容猙獰,唬得沒來及逃走的朝臣戰戰兢兢、連滾帶爬。真個是亂上添亂!
楊寄也是頭一次看到這些尊貴人兒的亂象——原來人和人也并沒有什麽不同,平時天上人似的他們,被砍了一樣會血流如注,被打了一樣會鼻青臉腫,被吓到了一樣會尿一褲子。他怔怔然握着自己的長戟,看着莊嚴華麗的太極殿衆生之相。突然,看見一個人連滾帶爬,狼狽地朝自己沖過來。
那個人已經被扯散了頭發,半邊發髻還在,玉簪連着三梁進賢冠垂挂在耳朵邊,半邊則披了下來,蛛網似的散在他冠玉似的臉龐邊。他猛然擡起眸子,盯着攔着他路的楊寄,手中的白玉笏板似乎就要打過去。
楊寄卻一眼認了出來,這是他在秣陵賭場結識的那個貴人——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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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不自覺地就讓開半步,并把長戟的鋒刃挪到另一只手,明顯地表示“我放你走。”
桓越正經歷一番死生,狠狠瞪着楊寄,也不言謝,警覺地走了幾步,然後下定決心一般,朝楊寄身後的偏殿門飛奔而去。那裏沒有千秋門的侍衛——人都湧到正殿搶功去了。那裏也沒有門,風度翩翩的佳公子,毫不猶豫地提起袍襟,從窄小的窗洞裏狼狽地鑽了出去。
血腥的殺戮終于告一段落,剛剛還亢奮的人們都顯示出一臉的茫然。庾含章輕咳了一聲,道:“殿中宦官,先收拾一下吧。太難看了……”
皇甫道知瞥眼看看自己的岳丈,再看看血跡橫流的大殿,又見負責太極殿的黃門總管戰戰兢兢望着自己,等拿主意,才籲了口氣說:“尚書令……說得是。其他不急,先打掃出來。”
“其他也有當務之急的事!”庾含章突然語氣變得淩厲起來,目視皇甫道知說,“太後和皇帝已經到後頭休息了,難道不是攝政皇叔處置一應事務?難道——”他平和淡然的一副面孔,眼睛中卻射出銳利的目光:“桓氏族人,現在不拿問,還等他們結集家臣部曲再行拿問?”
皇甫道知冷汗都出來了,在這群老謀深算的重臣面前,他簡直是個無知無能的少年郎,灰頭土臉地頻頻點頭,好一會兒才對自己身邊曾伯言之類心腹道:“快,拿冊子來點數一下,今日入宮常參的朝臣,桓姓的還有幾個在這裏;與之結黨的朝臣,又拿住了幾個?”
庾含章微微颔首,不勝煩惱似的揉了揉前額,說:“今日大變,出人意表,建德王接下來要處置的事情多,還請保重身子。老臣這會兒頭裏有些不好,先告退一下。”他自說自話,都沒有等皇甫道知點頭,便離開了太極殿。
皇甫道知腦子裏一團亂麻似的,好一會兒,突然看見還傻站在一邊的鮑叔蓮和衛又安兩個,才突然想起來一件要事,額上汗出如漿,失聲喝道:“快!把庾太傅追回來!他手中握着調動所有虎贲禁軍的虎符!”
然而已經晚了。
太極殿的變亂,随着桓越的逃出和庾含章的離開,很快波及到外朝。桓執中握有九門之中三門的權柄,他一被殺,他的手下既有仇恨,又有擔憂——覆巢之下無完卵,自己少不得被清算——桓越聲淚俱下的傾訴,立時讓三門的虎贲侍衛鼎沸翻天,當即一個個撕下中衣上的白絹布條紮在頭上為桓執中戴孝,亦是作為反攻的記號。
庾含章手執虎符,到自家掌控的四門安撫一通,要義便是:任他天翻地覆,我自安然不動。然後,他回家“睡覺”去了。
得知消息的趙太後已然抓瞎,她速命自家的心腹鮑叔蓮和衛又安執蓋有皇帝印信的懿旨找人救駕。然而四門告知他們只看虎符,不看聖旨,另三門沸反盈天,還有“姓”皇甫的兩門,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準備在先,但并不是準備守城的,因而也處于亂哄哄的一片。
楊寄耳朵最靈,聽見外頭喧鬧不同往常,知道出事了,腳底抹油準備溜號。但他看見皇甫道知還站在那兒,不由糾結了一下:再恨這個人,但是萬一他出事了,沈沅陷在他的府中,不知會不會被殃及——他又沒那個本事闖王府。楊寄想起那日和沈嶺的半夜交談,發覺這便是他的“楊朱歧路”,丢下仇人自己逃跑誠然快意恩仇,但是他要考慮的,是對沈沅有沒有壞處。
楊寄幾步飛奔到建德王身邊,用力推了推他說:“走!”
“去哪兒?”皇甫道知夢游似的。
楊寄半是私憤,半是要促這家夥清醒,伸手就是毫不客氣一個耳光:“逃跑啊,去哪兒!”
皇甫道知痛得身子旋了半圈,清醒是清醒過來,羞憤得幾乎要把楊寄這犯上的家夥千刀萬剮。但局勢已經容不得他細想,曾伯言和曾川也跌跌撞撞過來:“大王!趁亂,快跑!刀劍無眼,萬一傷到了大王就糟了!到了府中,一切還好再談。”
皇甫道知被親信拖着拽着,往千秋門的方向而去。迎面一個人與他兜頭一撞。皇甫道知後退了幾步,被楊寄撐住了,而那個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喲”了一聲,擡起臉來,也顧不得再叫喚,膝行幾步上前道:“太後有旨,請大王勤王保駕!”
皇甫道知自身難保,一腳踹在那人的肩膀上:“你該在太後榻上勤王保駕!滾!”
這人一身羅绮,披戴着高官的紫荷,大概就是衛又安了,楊寄忍不住注目了一下,這小子長得怎麽樣一眼竟看不出來,因為臉上的粉太厚了,流了汗被他的香帕子一擦,臉上黃一塊、白一塊,身上脂粉香氣濃烈得楊寄想吐。想到自己差點與這樣的人為伍,楊寄不由感激地看了曾川一眼。
曾川這時候卻顧不得看他,這家夥平素粗豪,這時候急得一臉油汗,自己立了“首功”,這時候卻是罪魁禍首——誰叫他搶先一矛殺了桓執中,要是追究起來,他這叫什麽事兒!如今只能靠緊了建德王,希望他的大腿夠粗,能夠保自己的平安。
曾伯言是下令的那個,此刻也在後悔:本家主還沒明确命令,自己倒先做了惡人。之前他探皇甫道知話鋒的時候,明明感覺這位大王是首肯的呀,現在出了事,如果不壓服桓越的人馬,只怕自己要背黑鍋了。他不過是一名校尉,老百姓看來是天上人,自己知道自己在朝中只不過是小角色。他看了看皇甫道知:好嘛,這條大腿,他也是要抱的。
既然是大家都要依仗的人,少不得要保證皇甫道知的安全。大家簇擁着這位主子,往屬于他們自家的千秋門而去。